只有绿曼愣了一会儿,在旁边急得跳脚,“你怎么把他吃了?你怎么把他吃了?他还这么小!”
捕风爷爷看了看三公主,没想到她倒有如此善心!绿曼接着说:把他养大了分给我们大家吃也好啊!
捕风爷爷连花不花了镜都跌了下来,连忙扶起来,飞到妖王面前,“大王!妖虽不入正道,却也修炼不易,你又何必为一时气盛,毁了千年道行!”
黑曼巴昂着头,瞪着眼,仿佛被哽住般,过了一会儿忽然开口:绿曼!你在哪里捡的这个婴儿?
绿曼仰头一看,婴儿没在大姐嘴里,显是已经下肚了,急得身子一窜,就变回蛇身跟大姐一般高,仅留了个人头对着黑曼巴哭吼:你怎么囫囵吞了?好歹给我留个手指头呀!
妖王也不理她,又问了一遍。绿曼气嘟嘟地说:竹林!
妖王眼中银光暴涨,把整个万蛇洞都照亮起来,大家在这万丈光辉之下,如蝼蚁般无处可逃瑟瑟发抖。绿曼终于反应过来触到真正的禁忌了,战战兢兢连忙道:竹林……旁边,我并没有经过竹林……
洞里一暗,妖王已经不见了。
绿曼愣了一阵回过神来,又变回小姑娘,抹着眼泪哭哭啼啼:敢是吃上瘾了?还想去找呢!你怎么不叫唐僧给你生个双胞胎?就这一个唐僧肉……呜呜……就被你吃了!
众蛇劝道:三公主!你自己先前送给大王的!又哭什么!绿曼吼道:我送她是礼节!她要是懂礼,就该还给我!众蛇纷纷闭嘴,三公主,也太懂礼节了!绿曼却哭得越发伤心。大姐一向宠爱她,有点好的都要尽着她,没想到在唐僧肉面前,竟连妹妹都不顾了!
闹嚷之中,捕风爷爷却不出一声。竹林,妖界的禁地。关于它的传说似乎太久远了,而大家从来闭口不提,自己这个擅于捕风捉影的外来者也无法得知它的秘辛。但大王眼中银光暴涨,是因为禁忌吗?不是!那眼中似乎更多的是喜悦、恍然和确定!喜悦什么?恍然什么?确定什么?让捕风爷爷这个喜欢挖秘闻野史的真是心痒难耐却又故作镇定啊!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姑娘有秘密了啊!关键是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姑娘!捕风爷爷缓缓点了点头。
绿曼还在哭,妖王已经回来了,不但眼中毫无光彩,连浑身的银衣似乎也失去了光泽。妖王口一张,婴儿缓缓滑落到地。绿曼破涕为笑,蹦蹦跳跳跑过去,抱着在蛇肚子里弄得滑不溜秋的婴儿呵呵作笑。婴儿也是一阵前仰后合哈哈大笑。众蛇震惊,一来震惊蛇嘴里还能吐出活物!二来震惊婴儿还笑得出来!
捕风爷爷却没怎么看婴儿,目不转睛看着妖王。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妖王确信这是唐僧的骨肉了!难道是自己一大通理论加推测让妖王相信的吗?不!仅仅是因为“竹林”!
妖王神游半天,忽然开口:捕风爷爷,你养这个邪胎不只是为了写好外传吧?
“那大王又是为了什么?”捕风爷爷见她把婴儿含在嘴里时,便知她并无意吃他,如今吐出来,是明明要养了。而为什么吐出来?那就得问问为什么出去了?
妖王乌黑的唇角翘了翘,并不回答,反问:怎么养这个婴儿?
捕风爷爷道:自古以来,猫狗和人最相善。咱们迎阳山没有狗,但有猫,就把婴儿让猫族养吧!
妖王竟似有不舍,绿曼抱着婴儿跳起来,大叫:不行!不行!我要养!他是我发现的!他是我带回来的!他是我的人宠!我要养!
妖王蛇头一摆蛇口大开:绿曼巴陀!你给我带回来这么一个大麻烦,还敢说你养!我只怕你把整个妖界都养进去,成为他渡劫成佛的劫!
这一口血腥之气喷得绿曼低头缩颈,护住怀中婴儿,咬住薄薄的小嘴,不敢再发言了,却偷偷拿眼瞟着捕风爷爷,望他为自己说情。
众蛇也是战战兢兢,莫敢仰视。捕风爷爷却暗地发笑,明明这里最想养婴儿的就是大王,但是大王摆出了这么一个是被自己撺掇着养的姿态,捕风爷爷也便顺着劝道:大王!这些事现在还不能定论。毕竟,他也是唐僧渡劫成佛的劫。跟那些丧身金箍棒下的妖是一样的命运。成佛成魔,是劫是缘,现在又如何说得定呢!
妖王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一副稍稍宽心的模样。绿曼欣欣然地看着捕风爷爷。妖王停了一下又说:但是绿曼被我宠得无法无天,平时欺负欺负妖就算了,现在居然弄来一个人,而且是人佛都不要的人,可能给妖界带来灾难,不得不罚,不然她永远也不会长记性!
绿曼的眼珠又滴溜溜地转过去,央求地看着捕风爷爷。
捕风爷爷说:无知者……
绿曼连忙接口道:无罪!
捕风爷爷说:无畏!让三公主把我写的书都抄一遍吧!
绿曼脸色变得惨绿,看捕风爷爷已经嗡嗡地飞出去了,拿起大姐案头的一本书就扔出去,跳着脚大叫:你这个臭老头!死蚊子!你没事就写写写,写了那么多,你要让我抄几千年啊!
妖王没有抬头,绿曼却感觉被针刺了一下,看着大姐那双发着寒光的眼睛,估计她不吃唐僧肉,倒要吃亲骨肉了!连忙闭了嘴,丢了唐僧肉,走进自己的洞室抄书去了。
妖王吩咐金花蛇将婴儿送到猫洞,又抛出一颗蓝色猫眼,叫他一起带去猫洞。
遣散了众妖,妖王在宝柱上盘旋几圈,咝咝吐信,终是按捺不住,化成一道银光,转瞬已经站在山脚下。
银袍覆地,白发如瀑,肌肤胜雪,薄唇涂乌,目似寒潭,眉悬利剑,如从天而降一段冰凌,精致、无暇,只不过从未有谁来得及欣赏她每一面的美,便被直插心窝,冻结了五脏六腑,碎裂了山川湖泊。周围的白雪与她相比,不仅显得黯淡,甚至显得温暖了。
环立的十面山仿佛被同一床棉被盖着,那棉被中间一览无遗偶有低缓的起伏,展示着棉被下沉睡着的生命的轮廓。那条一向在冬天也泛着粼粼清光的子母河已经消失不见,西梁从未像现在这样统一过。人妖两界的距离,竟被冰雪弥合了。
妖王微微发怔,突然飞快向那片平整的雪地冲过去,倒仿佛对面的黄婆是她老外婆家。嘭的一声,妖王反弹回来,跌坐在地,喷出一口鲜血,在雪地上耀眼生花。她却微微笑了,亲身试验了子母河虽冰封雪盖却依然坚决地阻止着妖界向人类进犯一步,她似乎很满意。
拭干净唇边的血,妖王抬起头来,看着身旁一株冰雕玉琢的树,又笑了,“白爷爷!你就这么忍心?”
周围并无一点回应,妖王又笑道:是我自作孽了。但自作孽的又非我一个。
说罢,站起来,望着那棵冰雪包裹的树,粗大的树干上有冰雪也填平不了的裂缝,横七竖八千疮百孔,像是谁对这树有偌大的仇恨而发泄。这些裂缝比松鼠族的冬眠树洞也还大些,但却不见里面有任何虫子活动。别说虫子,子母河边除了这一棵树,几乎可以说是寸草不生。只有旁边的一片竹林,倒是郁郁葱葱,如今也被白雪覆盖,却不弯折,依然挺拔。
十面山有许多老树,但都比不上这一棵老,妖王记得,连祖辈都说不清这棵树有多少年了,只是教她看见这棵树就要离得远远的。离远了也方才能看清,那些黑魆魆的裂缝组成几行大字:人有人间,妖有妖界,珍爱生命,远离人类。
这些字描了红边,如血盆大口,阴气森森,喝止着妖接近子母河,妖怪远远看见,无不害怕。却经过千年万年,这怒吼的嘴凝止在时空里,失去了当初的威严。经常有小妖在这些裂缝里尿尿拉屎,在茂密广袤的树冠里荡秋千捉迷藏,甚至今年唐僧过去,对岸黄婆在柳树梢挂起落胎泉的招牌,小妖们无处可挂,便在这树顶挂了一面旗子。
妖王仰起头来,那面旗子早已冻住,隐隐露出字迹:不孕不育不用愁,子母河水解尔忧。和尚喝了心中呕,转眼生下小光头。
妖王点头笑道:这倒是有些先机!看来问白爷爷果然没错!
说罢轻轻拍那树干:白爷爷!今年春夏之交你可曾见过有人丢一个胎儿在这里么?准确地说,是一坨粑粑!
白桦树没有反应。
妖王微微用力,拍下些碎冰,“白爷爷!你不要装树了!千万年来,多少妖在你的树底下尿尿,在你的枝头荡秋千,扯你的树叶擦屁股,都没有识破!但今年夏天咱们已是见过,你又何必再装!”
白桦树还是没反应。妖王为难地站着,语带恳求:自从夏天见过白爷爷,我已叫小妖们把树缝里的屎尿冲洗干净,不许他们在此胡闹……
妖王抬起头来,见白桦树还是毫无反应,叹了一口气,“也罢,别人怎么对你你也并无所谓,你只是一棵树罢了。只有祖师爷爷能令你从万年沉睡中醒来。十面山的妖都以为你是人妖界的界树,但哪个去闯子母河不是自作自受?只有祖师爷爷,你只是守护着祖师爷爷罢了!”
妖王又望了侧对面的竹林一眼,“你装树装得这么认真,看来祖师爷爷一定不在了?”等了一阵,妖王低头道:这个孩子,有你们用得着的时候吧?话音落,便化成一道银光飞去。那树梢的冰凌似乎被打扰,落下一截碎冰直插于地,子母河边又恢复了寂静,如同千万年来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