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我们把作家的艺术观察看作“思维的知觉”,这种“知觉”所受到的思维和想象的协同作用,使它在感官信息的基础上超越感官信息,那么,从艺术感觉的角度看,观察对于感官的超越肯定具有一种综合性的组织功能,从而把艺术观察导向一个统一的、独创的复合整体。这是因为,当作家在观察一种生活现象时,他不可能把所有的表象按照它们的原始丰富性全部堆积在自己的大脑皮层,他必须对这些表象进行选择、抽提,然后根据他的创作目的,将它们组织(或称为建构)成为一种艺术的整体知觉。因此,作为“思维的知觉”的艺术观察过程,实际上也是一种对生活表象(生活信息)的选择和建构的统一的过程。关于这点,巴尔扎克的朋友达文在谈到巴尔扎克的观察力时说的一段话无疑应该引起我们的注意:
巴尔扎克先生到每一个家庭、到每一个火炉旁去寻找,在那些外表看来千篇一律、平稳安静的人物身上进行挖掘,挖掘出好些既如此复杂又如此自然的性格,以至大家都奇怪这些如此熟悉、如此真实的事,为什么一直没有被人发现。这是因为,在他以前,从来没有小说家像他这样深入地考察细节和琐事,以深刻的观察力把这些东西选择出来,加以表现,以老螺钿工匠的那种耐心和手艺把它们组合起来,使它们构成一个统一,独创、新鲜的整体。这里的“选择”和“组合”,实际上就是“选择”和“建构”。在上一节里,我们已经谈到,艺术观察必须从有限的局部开始,有选择地注意某一对象或某一属性,而不注意其他方面。这是由艺术观察的选择和建构的功能所决定的,也是受艺术观察中的思维和想象的协同作用所制约的。那么,作家是怎样从哪些原始的、复杂的、无组织的生活表象(生活信息)中知觉到事物的整体特征或属性呢?
这个问题,我们可以从格式塔的完形心理学中得到解释。
按照格式塔心理学派的说法,外来的刺激是无组织的,各自独立的,我们之所以能知觉外界事物的整体特征完全是因为神经系统有一种组织的作用。格式塔派用物理学“场”的概念来说明,称之为“场组织作用”。这个“场组织作用”所产生的,是无组织的、各自独立的外来刺激物经由知觉活动组织成的经验中的整体,也就是“形”。换言之,格式塔心理学认为,任何“形”,都是知觉进行了积极组织或建构的结果或功能,它是一种具有高度组织水平的知觉整体。所以说,人的神经的场组织能力是很强的,并且极为主动和自觉。这点我们可以从人的语言心理上看出来。比如维特根斯坦有一个观点:“我知道有一种日常用法,那时并没有任何确信。”他举例说,“人们在教小孩说话时,既不说‘我相信那是红的’,也不说‘我知道那是红的’,而只是说‘那是红的’”。一方面,说“我相信”、“我知道”是一种主观的心理信仰,而“那是红的”是一客观陈述,前者的真实性是有怀疑余地的。另一方面,从逻辑上说,强调一个判断或陈述往往具有隐含着一个相反判断或陈述的可能性,而一个直接的判断隐含相反判断的可能性就比较小。这也就是斯宾诺莎所说的“一切确定皆否定”和普洛丁所说的“可定者乃有限者”的意思。尽管,维特根斯坦的例子还不足以把底蕴揭示无遗,但这段细微的辨析无疑说明了语言心理的整体性功能。从维特根斯坦所举的那个例子看,“那是红的”并不需要主观心理信仰的特别强调,也不必依靠测量,而一下子就能使人认出其整体特征,连想都不用想。与其说这是人的那种强大的心理习惯在起作用,不如说是人的神经的“场组织作用”的积极成果。这就像人们不用测量也不会把杨玉环当成赵飞燕一样,神经的“场组织作用”使人们对感官信息的反应发生了革命性的转折,即超越了一般的感官信息,从而知觉到一个新的组织整体。
较之科学家的观察,作家的观察由于对象的不可忽略的复杂性(即生活的丰富性和人的多样性),他的神经系统的“场组织作用”更为明显,也更为突出。
作家的天赋素质和特殊的心理素质,他身上的艺术型的特征是以第一信号系统和对现实的完整感知占优势的。因此,作家在感知生活现象时,他的神经系统的“场组织作用”主要体现在神经系统感觉区的特殊反应性,体现在他的天赋的感受能力。失去了那种特殊反应性和感受能力,作家的艺术观察只能是平庸的,甚至毫无意义,更不用说他能从生活中发现到别人所没有发现到的东西。从这个意义上说,强调作家艺术观察中的感觉和知觉能力是极为重要的。苏联作家爱伦堡深刻地指出这一点:
作家在观察人的时候,远非所有的东西都能看到;有些隐蔽的思想和潜伏的感情,即使对于人的心情最有研究的人也不能发现。这些思想和感情有时只在绝无仅有的场合中显露:只有接近的人才看得到,说得更正确些,才能猜到。作家在创造人物的时候不但依靠他自己的观察,而且还依靠他的经验、他个人的感觉。从神经系统的“场组织作用”来看,作家对外在世界的感知(感觉和知觉),必须是一种在大脑皮层的优势兴奋中心控制下而产生的整体知觉。离开了整体,生活对象中那些无组织的、各自独立的刺激也就失去了它们自身的特殊意义。说得明确一点,作家的艺术观察必须具有一个明确的注意中心,明确的目的性,要有善于综合、服从整体的知觉手段。巴尔扎克曾经对他的朋友达文谈了司各特的观察缺少整体知觉的毛病:
在瓦尔特·司各特的作品中,我们看到一种惊人分析的吸引人的效果,但是缺少综合。他的作品与小奥古斯丁街的展览馆很相像,在那里,每件物品本身是华美的,但不与任何东西相关,不服从任何整体,一位天才的创作的才能若不与能调整他的创作的能力相结合,就不是完全的。只有观察和描绘是不够的,一个作家在描绘和观察时必须具有一个目的。这位北国的讲故事的人,具有这样敏锐的眼光,不可能不想到这一点,但是他想到时已晚了。如果你要在我们建筑在流沙上的文学中像一棵杉木或棕榈似的耸立着,你就必须是司各特并身兼建筑师。巴尔扎克对司各特的看法告诉我们,作家在艺术观察中的综合性知觉功能,主要体现在对外界不同信息(即无组织的、各自独立的刺激)的整体综合上。作家的创作能力的调整,并不在于外部的观察角度的调节,而在于内部的信息综合,观察的目标必须集中在观察对象整体的准确性上。这样,艺术观察才不致游离于作家的具体目的性之外。巴尔扎克要求既能作为司各特又能作为建筑师,实际上指的是作家必须具有对于生活信息的综合结构能力。
在艺术观察活动中,作家的感知类型是根据不同作家的不同个性、心理素质以及天赋素质而各各有别的。在这里,有的作家具有强烈的情绪性,有的作家具有记忆形象惊人的鲜明性,还有的作家具有活跃的想象能力。但不管怎样,强烈的感受性和感知的整体性都是艺术观察最佳效应的基本素质,也是作家投入艺术观察过程的基本功能。神经系统的局部性理论和“场组织作用”,决定了作家的强烈的感受性和感知的整体性的统一,这种统一确保了艺术观察的透视性和立体性。从托尔斯泰的日记中,我们看到了作家感知的这种性质。托尔斯泰在一八五一年的日记里曾这样记载:
现在我躺在营地边上,真妙极了。月亮刚刚从丘陵后面爬上来,照耀着两片不大的、薄而低矮的云;蟋蟀在我身旁不间断地悲哀地歌唱,远处听见蛙鸣,靠近山村传来鞑靼人的呼唤声和狗吠声;一会儿一切都沉寂了,一会儿只听见一只蟋蟀在叫;轻而薄的云靠着或远或近的星星流驶。我想,动手罢,写下我所见的东西。但又如何写下这些呢?应当动手,坐在被墨水一点点污染了的桌子旁,取出灰白色的纸,取出墨水,弄脏了手指,把字母描在纸上,字母组成词,词再组成句子;但愿能表达感情。是否能想法用我的另一种眼光去看大自然的面貌呢?我描述得不够满意。在托尔斯泰这则日记里,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景色,而且包括了作家的整个写作环境,以及作家企图把自己的印象和感受转化为外部言语的过程,所有这些,都是作为具有透视感、立体感,同时具有各种各样视觉和听觉形象的完整图景而被作家感知的。并且,在我们面前,出现的是一幅运动着、有声有色的场景,它在鲜明地表现出作家强烈的感受性时,也伴随着作家对生活的感觉的浓厚的情绪色彩。无疑,我们从托尔斯泰身上看到一种完整而鲜明的感知类型。
作家的整体感知方式在艺术观察的实践中表明,它不是一个静态结构,而是一个动态结构。关于这点,我们同样可以从格式塔心理学中得到解释。格式塔派认为,人的心理中有个力学的“场”(仿佛磁场),知觉对象一直到大脑皮层都是能动的力的结构。作为经验中的一种组织、一种结构的“形”,它是伴随着知觉活动而产生的,不能把它理解为一种静态的、不变的印象或者是各部分感觉的机械相加。因此,作家在艺术观察过程中的整体感知(也是一种“完形”),是作家的知觉在瞬间或一定的时间过程中的“组织”或“建构”活动的产物,而不是先感知外部事物的个别成分,然后又由大脑将这些成分加以拼凑或相加而成。客观的外在生活现象并不是能够慢吞吞地潜入作家的大脑皮层上的,它往往表现得特别“羞涩”,并且往往是细微莫辨、稍纵即逝或瞬息万变。这样,它对于那种如左拉所说的缺乏观察力或观察力很弱的患了“视觉瘫痪症”的人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左拉这样指出“视觉瘫痪症”的情形:
有些小说家甚至在巴黎生活了二十年,却仍然是个外省人。他们在对自己乡土的描绘方面是出色的,但一接触到巴黎的场景便寸步难行了,他们总是不能对某一种环境加以准确的描绘,虽然他们在这个环境里已经生活了好些年。这是第一种情形,即部分地缺少真实感的情形。在这种情况下,童年时期的印象无疑是更强烈的,视觉吸收了最先触动它的图景;以后,瘫痪症就来了,于是眼睛白白地瞧着巴黎,但视而不见,而且是永远视而不见。左拉认为,上述的情形是由于联结眼睛与大脑中枢的神经导致某种瘫痪症,使这些小说家自以为认识了自然,但都是歪曲的认识。在当时的左拉看来,科学对此还不能加以解释。其实,这种视觉瘫痪症说到底是由于艺术观察中整体知觉功能的不完全造成的。这些作家看到的充其量是自然的片段,甚至无法对这些片断作出准确的描绘。生活中纷纭复杂、瞬息万变的现象,在他们眼前像过电影似的急速退隐乃至流逝了。
但是,应该看到,艺术观察中作家的整体知觉的目标并不是固定不变的,人的大脑的优势兴奋中心所起的作用也是有限的。心理学上的“定势效应”告诉我们,大脑在接受外界信息以前,由于以往的神经反射的准备状态,随时都将影响或决定同类后继心理活动的趋势或形成。因此,对于同一对象的固定不变的观察,刺激往往由于重复而变得单调、微弱,从而引起大脑皮层内部有关神经细胞的抑制过程。这种情形,如同久住在铁路旁而不觉火车汽笛声刺耳的情形一样。从这点上看,作家在艺术观察中,必须随时对整体知觉的目标进行调整,不断寻求新鲜的刺激,使优势兴奋中心保持它的强度而不至于减弱。这就需要作家不断地打破艺术感觉在观察过程中的常规状态,以一种超常性的意识使自己的神经系统在外界新鲜、丰富的信息面前保持活跃的反应能力和知觉能力,进而窥视出蕴藏在现象背后的生活意蕴和人的灵魂的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