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中州,冬季时气候虽然寒冷,但和北地相较,显然要暖和太多。
北地人口口相传的谚语中有滴水成冰一说,地处中州偏南的绝大多数汶水城民众,显然是不会理解这是怎样一种奇景。
不过就在今天,这神奇一幕就出现在了汶水城中,只不过有幸见到这一幕的人,实在太少。
汶水城城主府,唐白鲤坐在废墟前的石阶顶端,他的膝上横搁着一把长剑。
在他前身的广场上,数丈高的一座巨大冰雕在晶莹剔透,在阳光照耀下数道光线折射闪耀。
对这座在几息间凭空出现的冰雕,他视而不见,只是低头抚摸双膝上的那把长剑。
指腹在剑身雕刻的纹路上游走,一折一钩,一花一叶一如往昔,直到手指划过尾端,他才轻轻一弹剑身,自言自语道:“被他握在手里感觉一定不会很好吧?与仇人日夜相对,肯定是件很痛苦的事。”
目光落在剑脊一处平整磨痕上,唐白鲤知道,这里从前曾经刻着两个字。
再抬头,他看着前方冰雕,说道:“还好物归原主了,只是很不好啊。”
沉默片刻,他指着剑脊上的磨痕继续道:“真让人气愤,你看好好一把名剑让你弄成这样,你说我该怎么办?”
阳光照耀下的冰雕折射出无数道曲折光线,唐白鲤话说完,无数光线其中一道的轨迹忽然微不可查的动了动。
原来冰雕里封着一个男人,那道光线只所以会动,是因为冰雕里男人的一只眼睛动了动。
唐白鲤看着那只眼睛,说道:“你真该死。”
随着他话音落下,冰雕无声碎裂,在噼里啪啦落地声中连同冰封其中的男人碎成满地粉末。
悄无声息的唐白鲤身后出现一道火红身影,唐白鲤看着满地冰屑中夹杂的殷红,头也不回道:“你怎么来了。”
雀女上前,看着他惨白的脸颊,担心道:“你没事吧。”
唐白鲤歪着脑袋看她,笑脸灿烂:“应该没事。”
雀女看着他,眼神复杂,最终只是哦了声,说道:“那我走了。”
唐白鲤挥了挥手,如烈火一样红艳的身影来也飘忽去也飘忽,晃了几下就消失不见。
直到这时,唐白鲤才轻轻咳嗽一声,鲜红血水从他口中溢出。
抬手抹掉嘴上血迹,但胸前白衣上的那一片鲜红,是清理不掉了。
他站起身,低头看着衣服上的血迹,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离开。
城主府西侧角落有一处僻静小院,这座小院曾是城主二夫人的小院,只是很多年前的那件事发生后就彻底荒废了。
就在今天,长年累月紧锁的那扇漆皮剥落的老旧木门被从外推开。
一身白衣胸前染血的唐白鲤穿门而过。
昔年种满花木的小院颓败不堪,入目皆是枯草败叶,覆盖了那条她亲自捡拾鹅卵石铺就的小径。
唐白鲤踩着满院子的枯黄色,慢慢走到小院中间。
廊道地面烤干的鸟屎,参差不起的瓦沿,漆皮斑驳的梁柱,爬满角落的蛛网,破损门窗中透出的幽暗……入目都是荒凉。
只是这荒凉中,还有记忆中早就模糊了的熟悉。
唐白鲤慢慢旋转着身体,一点一点仔细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没有进屋,只是在院子里一方干涸的水塘边坐了下来。
水塘前方正对着一座八角亭台,挤满枯草的亭台顶上已经看不到昔年的黑瓦与角梁。
他将手肘撑在膝上,双手托着脸颊,往亭台顶上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垂下眼睑。
那时候,水塘还没有干涸的时候,他经常这样坐在水塘边上,逗弄水里的几尾雪白锦鲤,或是用树枝挑水面上的硕大莲叶,而娘亲就坐在亭台里笑着看自己,哼着曲调给自己听。
想到以前的那副美丽画面,唐白鲤忽然对眼前这方干涸脏污的水塘讨厌起来。
他盯着水塘边一个凸起的石雕龙头,心里默念了声水,然后在呼啦啦声中,那个已经断流很多年的龙头口中忽然有清澈水流喷吐而出。
清澈的水流冲入塘底,卷起一片污浊,接着如一条蛇般沿着石壁攀爬而起,消失在排水暗孔中。
清澈水流哗哗,满满将水塘填满。
唐白鲤的嘴巴动了动,他从口中挤出一个字,“花。”
水塘底部的动了动,一芽碧绿从坚硬的岩石中钻出,迅速生长,探出水面,然后长成一株荷花。
一株,又一株,短短几息最中,粉色的荷花与绿色的肥大荷叶几乎将水塘中间挤满。
唐白鲤脸上露出笑容,伸手从胸前衣襟上抹过,然后探入温暖的水中。
血水遇水迅速化开,丝丝缕缕的在水里飘荡,如同一根根线条,勾勒出几尾游鱼的形状,然后当这几位游鱼活了过来时,唐白鲤已经缩回手重新托住下巴。
他看着相互追逐嬉戏的几尾雪白锦鲤,怔怔出神。
水塘,锦鲤,荷叶莲花他唐白鲤又可以看到了,和以前一模一样,可自己为什么越来越难过了呢?
“娘,我把爹杀了,有他陪你,你以后就不孤单了吧?娘……我真的好想你啊。”
唐白鲤抬头看向八角亭台,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脸上出现两行泪水。
他看着那座空空荡荡的亭台,嘶声喊道:“月!”
空气开始扭曲,如同水纹涟漪般,一圈一圈扩散,蔓延,所过之处,荒草枯叶消失,鹅卵石铺就的路径现出真容又往外延伸,蛛网剥落,梁柱外的漆皮鲜红靓丽,满院都翠绿花香。
那座空空荡荡的亭台里,一个面容绝美拿着摇扇的女人走了出来,她在亭中廊椅上坐下,对着唐白鲤微笑。
又一个面容有着几分相似抱着长琴的女人走了出来,她将长琴放在膝上,铮的一拨琴弦,开始弹奏。
拿摇扇的女人开始唱歌,随着琴声歌声渐渐高昂,亭中出现一个舞剑的女人,然后是一个捋须大笑的老人,一个替老人摇扇驱热的老妪。
唐白鲤泪流满面。
他伸出手掌,小院墙上一只歪着脑袋的雀子飞了过来,然后落在他的掌心。
他看着亭台里的热闹画面,依然流泪,声音却非常平静:“那个女人还没死吧?没死的话,让雀女把他带来。”
雀子像听懂他的话般,叽的叫了声展翅飞走。
唐白鲤重新用双手撑起脸颊,目光紧紧看着唱歌的女人。
不多时,小院里起了一阵风,那扇已经崭新的院门被风吹开,风停时,水塘边上多了两个人。
一个是一身火红长裙的雀女,另一个是一个中年妇人。
妇人的姿色一般,保养的却很好,而且衣着华丽贵气十足,只是挽起的发髻有些散乱,显得有些狼狈。
雀女看了眼这座在深冬时节依然生机盎然的小院,最后目光落在唐白鲤胸前那片刺目的血迹上,她的神情陡然间变的无比寒冷。
她没有说任何话,手掌猛的拍向那名妇人的脑袋。
盛怒之下,那只白嫩手掌上燃起了熊熊烈火,炽热的温度更将妇人的发丝都烤的蜷曲起来。
这满含杀气的一掌真的拍在妇人头上,哪怕没能将妇人脑袋拍得稀烂,也得把被手掌上的火焰烧成灰烬吧。
最终燃烧着火焰的手没能落在落在妇人头上,因为唐白鲤出现在两人之间。
鲜血再次从唐白鲤嘴里流了出来,因为他的手握住了雀女的手。
火焰消失不见,雀女看他唐白鲤,眼中有些不解,更多的是难过。
她抬手擦掉唐白鲤嘴上的血水,说道:“对不起。”
唐白鲤笑着摇摇头。
直到这时,从死亡中逃过一劫的妇人终于缓过神来,她顺着琴声歌声望向那座亭台,满眼惊骇,然后猛的望向唐白鲤,尖叫道:“是你!真的是你!你这个贱种!”
小院里陡然生出一股飓风,花草倒伏树木摇晃,无数绿叶被强劲的气流卷至空中。
啪的一声脆响之后,一切归于平静。
雀女一只手依然留在空中,她看着地上那个满嘴血污发髻彻底散乱的妇人,寒声说道:“你知道比死更可怕的是什么么?是生不如死。”
妇人呆呆坐在地上,眼神呆滞,彻底被打蒙了。
她是清原城主的女儿,是汶水城的女主人,是整个汶水原三十七座大小城池人人都要敬仰汶水夫人,谁让敢对她不敬!
但今天竟然有人敢打她!
“你这个贱人!你这个弑父贱种!你们两个狗男女!你们不得好死……”
披头散发的她怒到极点,哪里还管雀女的威胁,就那么如同泼妇般坐在地上破口大骂,往日里的遵仪早不知道被扔到哪儿去了。
唐白鲤看看地上咒骂不休的妇人,又看看气势凛冽即将暴走的雀女,搓着双手,说道:“那个……不要动气不要动气,来,咱们坐下说话。”
忽然间他拍了下脑袋,紧紧抓住雀女的手,说道:“对了对了,忘了给你介绍了。”
他指着亭台中的人,笑眯眯说道:“那个唱曲的人是我娘,歌姬……苏歌姬,我娘唱曲可好听了。”
“弹琴的是我小姨,苏琴姬……”
“舞剑的是我大姨,苏剑姬……”
“那个是我外祖……那个是我外祖奶……”
雀女安静看着唐白鲤,每当他介绍一人,她都会认真行礼,哪怕明知道眼前的一切不过都是幻象,直到他介绍完,才认真道:“值吗?”
唐白鲤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随即恢复正常,他一脸灿烂笑容,指着摇扇唱曲的女人说道:“那年我就坐在这里,亲眼看着我娘喝了那杯酒……”
他指指那个妇人,继续道:“她和我娘座在亭子里,给我娘到了那杯酒……把我娘毒死了。”
“外祖父为了给我娘讨公道,带着四十七个武士和大姨前往汶水城。只是,呵,她是汶水原第二大城清原城主的女儿,而我娘,一个不入流的小城里来的女人,就算是城主的女儿也不过依然是小城里出来的人,他们又怎么会惧怕呢?于是我的外祖父,我大姨,还有四十七个武士,都死在了路上。”
唐白鲤看着水塘里的白色锦鲤,往水里踢了看石子,“接着那座叫古仙的小城里死了很多人,外祖奶战死了,小姨投了井。”
唐白鲤歪着头,看向沉默不语的雀女,说道:“我说过,我回来是来杀人的,一个两个,一百个一千个,都不够,我要杀的人很多,可能是一座城的人。”
“你愿意帮我吗?”
雀女深深吸了口气,看着唐白鲤的眼睛,沉默很久过后,她说道:“那就杀吧!”
唐白鲤无声笑了起来。
伸手咬破手指,他在眉心画了一道竖直的血线,他看着咒骂不休的妇人,说道:“来吧。”
雀女点点头,瞳孔深处刹那间出现两朵火焰。
唐白鲤轻轻吸气,眉心那道血痕忽然裂开,如同一只眼睛,他看着妇人的眼睛,默念道:“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