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3)
“我母亲奉诏入京教授你们这些皇子法术,我那时也跟着来了长安。我娘亲教了你两年,两年后她带我们离开的时候,你公然拦她与城门外,然后对她表露真情……”
“住口!”
“我那时便在车里。我没见到你……但是我听到了你的名字。苏君华……苏君华……”
叶笑抱着剑嗤嗤笑起来,安福上前来拉了拉苏君华的袖子,对他皱着眉摇了摇头。苏君华深吸了口气,慢声道:“笑儿,这些都过去了。”
“我也曾以为它过去了。”叶笑猛地抬头,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剑,冷冷盯着他:“在安福来之前,我也曾以为,它过去了。可是你告诉我没有。”
“我娘亲已经过世了,我活着,但是你为了她留下的东西,放弃了我的孩子。”
“笑儿你听我说……”
“没必要了。”
叶笑一手抱剑,一手慢慢支撑起身子,冷冷看着他:“师父,我已经决定离开。”
他曾说,她面上温顺,其实一向倔强。认定了什么便不回头,于是她说她要离开,他便明白,她已经是打定了主意,决心离开。
无论他解释多少,无论他挽留多少。
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句话。对面的女子静静看着他,目光沉静如死,越过多年时光。
他想起她年少的模样。蓝裙白绫,两手抱着快要有她人长的长剑,带着一点怯懦,一点柔软的看着他。仿佛某种幼兽,满是戒备,却又想要靠近。
而多年过去,她却已经长成这样美好的女子。
依旧是蓝裙,白绫,长剑。
然而她那曾经怯弱而柔软的目光,却已经是沉静如死。仿佛轮回百转,沧海桑田。
过了很久,他才找到言语,仅仅是凭着感觉,便说了那句:“笑儿,我当真喜欢你。”
“我知道。”
她轻轻微笑着落泪:“却也不过是喜欢而已。”
不是爱。
不比爱。
能爱得那么肝肠寸断,欲罢不能。
那夜的争执以沉默剧终。太医说她需要调养,心平气和,不动情绪为佳。所以他最好不要出现在她面前,于是他只能每天每天,躲在暗处看她。
她的身体渐好,有一日,她突然对着在暗处的他说:“师父,其实万贵妃也算不错的女子,性情直爽,也能登上大雅之堂,日后我走了,皇后之位给她便是。”
“你不要这么说。”苏君华声音略带暗哑:“笑儿,皇后是你。”
执子同自己对弈的女子微微一愣,抬起头来,同他微微一笑:“师父,人心伤得太深,便无法挽回。”
“这不公平。”苏君华从暗处走出来:“你从不和我说……”
“你却也从不曾察觉。”叶笑轻轻一叹:“师父,你花了太多时间在江山,在社稷,在此之后,又花了太多时间在过去。叶笑在你心里算什么呢?”
把棋子往棋盒里一抛,叶笑站起来便预备离开:“我们好聚好散吧。”
“好聚好散……”听到这话,苏君华的面色忽的煞白了下来,过了片刻,他轻笑出声来,颤抖着声道:“好聚好散……笑儿……其实是你,从来没在意过对吧?”
“你年少的迷恋,你以为是爱恋,现在长大了,所以后悔了……所以要走了对吧?”
“你没在意过……所以说好聚好散……笑儿,你遇上了别人对么?”他猛的上前来,拦住了叶笑的去路,语无伦次道:“笑儿,不管你遇上了谁,你是皇后,你不能走……不管是怎样的理由,你是皇后,我是皇帝,你不能走……”
叶笑没说话,过了许久,她慢慢笑开来,点头道:“好,给我点时间,我好好想想。”
说完,她便换了个方向回了凤仪殿。
而后,等下午苏君华到凤仪殿用晚膳的时候,所有人告诉他,皇后娘娘不见了。
他站在凤仪殿门口站了很久,安福站在一旁候着,等到半夜时,他方才听到年轻的帝王喃喃开口:“我说我喜欢她,为什么她不信呢……其实她不是不信……她只是想走了。”
想到这里,苏君华轻轻笑起来,满脸无奈:“你看这小孩子脾气……说喜欢就喜欢,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
“她以为我会等她么?我才不会呢……”苏君华喃喃着离开凤仪殿,疾步向御书房走去:“万贵妃很好不是么……她以为我真的不会让别人当皇后么?”
“陛下。”听到这样的话,安福赶忙追了上去:“陛下,您三思啊,您当真这样做的话,便就真的伤了皇后娘娘的心了!”
“伤心?”苏君华微微一愣,随后苦笑起来:“安福,是她在伤我的心。”
“她不会回来了……”苏君华喃喃,面上竟出现了仿佛小孩子一般委屈的神情:“安福,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笑儿长大了,她不要我了……”
说完,年轻的帝王便转过脸疾步离开。
而长安城外,叶笑坐在马上,对长安挥手告别。她抱着剑往江南而去,十一年后,终于再次站在了楠少面前。
楠少死的时候,他问她:“用你的命来换我的,值得么?”
她笑:“值得。真的值得。”
楠少却是诡异的笑起来:“叶笑,你失去的,不必我少。”
“对等的。”收起剑来,叶笑转身:“你得到的也不比我多。”
我已一无所有,还谈什么失去。
她苦笑着离开,当天夜里,便星夜兼程回了长安。
楠少身为护鼎祭司,他一死,九鼎自当不保,两日之内,必须有人去守着它。
她不知道护鼎之法,她唯一知道的,却不过是祭鼎之术而已。
这次她来得及时,正是万贵妃晋升皇后,苏君华带其登上城门,与众同庆的日子。于是她就坐在小酒馆的二楼,看着远处城门上牵着手的两人。
好不欢喜,好不热闹。
她在酒馆里慢慢的喝,入夜之后,她便拿着令牌进了宫,然后让安福去通报,她来拜见师父。
然而对方却同她说,他忙。
她没说话,坐在凤仪殿外的石椅上,同来传话的安福嬉笑着说:“我懂,今天算他和万贵妃的大婚嘛。我等着就好。等他完事了,让他出来见我。”
安福又只能惶恐的去传话,然后回来同叶笑说:“等着吧。咱万岁爷现在在闹脾气呢。”
“ 哦,闹脾气啊。”叶笑打了个酒嗝,然后嘻嘻哈哈的同安福道:“安福,来,坐,我和你说说话。”
“奴才不敢。”
“得了吧,”叶笑一副不屑的神情:“还奴才呢?我第一次见你那会儿,你可是对我‘小爷我’这样的称呼的。”
“咳咳,”说到以前的尴尬事,安福有些不自然的咳嗽了下。叶笑微微叹息:“想当年多好啊。安福你还这么可爱,师父也疼我。以前师父常同我说,笑儿,我惟愿你此生无泪,一世欢颜。那时候我还小啊,那么相信他,还以为这是真的……”
从袖子里掏出一小瓶酒来,她灌了一口,不满道:“骗子。”
安福没有说话,就静静听着叶笑说。
叶笑说一句喝一口,而那小瓶子仿佛喝不完似的,一口接一口,就不见她停。
“安福你知不知道……一开始……一开始我真的以为他喜欢我。”
“哦,错了,其实他一直喜欢我,他只是不爱我……”
“他刚纳妃的时候,我就觉得很恶心了……后来……后来我知道他居然去其他宫里歇息,知道万贵妃居然怀孕了,我那时候,真的是已经恶心得……碰都不想碰他了……”
“安福……还是你最好。”
朦胧中,叶笑嗤嗤笑起来:“他是骗子,你也是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不知到底是醒着,还是醉了。叶笑一面说这话,一面往外面走:“告诉他,我等不住了,我走了。骗子……”
“娘娘……”
“我不是娘娘。”头也不回,叶笑大声嚷嚷:“我姓叶,名叫笑。我、叫、叶、笑!”
“娘娘是谁?”走出凤仪殿,叶笑往祭司院走去:“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哦,还有。”她突然顿住,回过身,从包里掏出一个盒子,放到安福手里:“这个给他。”
她伸出手,指着安福道:“记住啊,一定要给他。”
说着,她就笑着转身离开,轻声念着:“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们两个一齐打破……打破就捏不好了……呵呵,捏不好了……”
那天在去祭司殿的路上,她一面走,一面想,竟断断续续,想了那么多年的事。
她想起当年有个少年,踏雨而来,风光齐月,宛若天人,对年幼的她问了句:“要不要跟我走?”
然后她又想起,年幼的自己抱着那把剑走在后面,白衣少年走在前方,断断续续的,同她说些大道理。
又想起,他对她说:“笑儿,我许你一个未来。”
于是她一路哭哭笑笑,走到尽头时,便看到了那巨大的九鼎。
一群祭司守在边上,看她来齐齐俯身:“皇后娘娘。”
——时至今日,祭司院却也是不愿改口的。
叶笑对于称谓没有多做在意,站在九鼎旁边,看着那九鼎道:“楠少祭司死了,这九鼎可有异样?”
“什么?!!”看守的祭司大惊失色,走上前来道:“楠少祭司死了?那九鼎无人镇守,一旦碎裂,则天下大乱啊……”
祭司一面这样说着,一面偷偷打量旁边的叶笑。叶笑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兰陵叶家的血便就是镇九鼎的圣物,这是天下皆知的事。原先便就是由兰陵叶家镇守九鼎,此刻楠少已死,祭司自然是要将希望寄托在叶笑身上的。
但叶笑不知道镇守九鼎之法,唯一知道的,却也不过是以人祭鼎这样一劳永逸的法子而已。
早在杀楠少那分钟,她便已经打定了注意,于是她只是微微一笑,便同祭司道:“我来便就是为此事,不用担心。那个,你们帮我给陛下传个话。”
“如果……如果有来生的话,”叶笑想了想,有些迟疑的开口:“不要来找我,不要来见我。”
“就此放过吧。”
轻轻叹息完,她凌空画了了符咒,随后伸手一抓,那空中金色的符咒便化作了一个小小的琉璃球。
她把琉璃球往站在首位的祭司手里一抛,然后便纵身一跃,跳到了鼎边。她想了想,突然转过头,对旁边的祭司道:“哦,还有一句。”
“和陛下说,我不是喜欢他。”
闭上眼,她轻笑起来。
“我是很爱他。”
说完,她便直直跃入了九鼎之中。
跳入的瞬间,她仿佛是跳入了一个无底洞,周遭都是锋利的刀刃,削骨削肉。有风声呼啸而过,带起历历往事。那片段交杂往复,在耳边惊成一片片絮乱的杂声。
“笑儿,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你们都死了……我活着,做什么?”
“活下去,为叶家报仇。”
……
“你一个人总呆在这山上,也没有个说话的人,本来就不爱说话,以后怕是连话都不会说了。我又不经常来,时间久了,你难道不寂寞?”
“不寂寞。你来,就够了”
……
“那不过是个泥人。”
“可是,是你给的。”
“笑儿,你喜欢我。”
“是,我喜欢你。”
……
“笑儿,放弃你所谓的血海深仇,随我回宫,我许你一个未来。”
“什么未来?”
“你与我的未来。”
“笑儿,我愿倾此生之愿,许你一世欢颜。”
“笑儿,我喜欢你。我想同你一直在一起。”
……
我喜欢你,我想同你在一起……
我喜欢你,我想同你在一起……
我喜欢你……我当真喜欢你……
我……
“当——”一声古寺钟鸣般的巨响彻响云霄,所有画面嘎然而止。
大音息声。
她有些呆愣的抬起头来,看向面前的琼楼玉宇。众位曾经交好的仙官站在一边,她看到为首的红衣女子对她咧嘴轻笑,清咳了两声道:“恭喜幽冥司上神历劫归位!”
前尘往事接踵而至,她终于堪破,原来,这几十年,不过一场天劫。成神成魔,一念之间。
她闭上眼,痴痴轻笑出声来。
那红衣女子走到她身前,看她的神色,拍了拍她的肩道:“你莫担心,那皇帝君华本就是蓬莱岛的岛主百里君华,此次他与你一道历劫,他这样的修为和心肠,必定也是可以平安度过的。”
言道此,她不由得脑袋一翁。
原本以为,跳了那九鼎,便结束了那纠葛,却不想,原来竟是这般纠缠。
若当他再回到天庭,她又拿何面目见他?又如何见他?又如何自处?
“凤儿,”她抬头看向面前的红衣女子,弯眉一笑:“我听说,大多数神仙,历经情劫过后都会选择忘记,昔年我不信,如今,我却是信了。”
凤儿微微一愣,过了片刻,凤儿抬头拍了拍她的肩,将一颗花种放在了她的手里,而后便转身离开。
她含笑转头,看见天镜之上的长安城,祭司院处,突的有白光冲天而上,震惊长安周边目可及之处。而后又见画面上的男子,龙袍玉冠,握着手里已经干裂的小泥人,毫无仪态的奔跑在长廊之上,满脸的惊慌。她轻轻笑出声来,闭眼吞下了那粒花种。
泪落无声。
而她的心口,慢慢绽开了一朵血色的小花。这么脆弱,却也这么坚强。
她把那朵小花掐断,随后随手一扔,抛下了云端。意识慢慢趋于空白,心口处空荡荡的疼。仿佛很多年前,胜过很多年前。
“真好……”她轻轻笑开:“忘了你,真好。”
真好。
她如此作想。
她一向不是心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