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我那日是被君华抱着送回去的。
那时候凤儿们在醉在地上睡着,他将我抱着放在榻上,然后躺进来,将我环在怀里,轻拍了我的背道:“睡吧。”
我静静闻着他身上兰花熏香,睁眼看他。
许是喝了酒,我竟是完全睡不着,于是就这么看他,他却也不睁眼,让我看着。我一直看他看到眼睛酸痛,这才微微合了眼。
我似又开始做那光怪陆离的梦。
这一次,我终于能够清楚的意识到我看到了什么。虽然很是零散,但却仍旧能勉强想起一些来。
那是一个山坡,兰花连绵百里,一男一女站在一颗桃花树下,看不大清楚容貌,只能依稀听到他们说话。
男子的声音这般坚定,似是在神明面前,郑重而虔诚的许着誓言,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笑儿,为
师一无万贯家财,二无滔天权势,不会吟诗作画,亦不能随你逍遥江湖,唯有这天下之责,千里江山,万众百姓。若笑儿愿意,君华,倾国以聘!”
言毕的那瞬间,我在梦里却是心疼得无法呼吸,那瞬间,有什么汹涌澎湃,排山倒海而来,将我淹没在其中,甚至于动弹不得。我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那男子,然而他却离我这般遥远,携着那少女,越走越远。我张口,有个名字呼之欲出,然后却始终无法想起那男子的名字来,于是我只能努力的奔
跑,想要追上他,不断的说着:“别走。别走。”
那梦境这般残忍,我眼睁睁看着那对丽人越走越远,无论如何奔跑,却都追不上。最后我呆愣在原地,眼见世界变得越来越暗,终于忍不住尖叫出声,从梦中惊醒过来。
虽然醒了,我仍旧觉得心悸不已,慌忙中竟首先想的是找百里君华,然而我抬起头来,却只见日照当空,而身边却已是人去床空。按照在蓬莱岛的习性,我想他大概是去做饭了,便从床上跳起来,直接打开门冲了出去,直奔厨房。
然而到了厨房,却仍旧不见人影。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还飘着些莲子粥的香味,我莫名其妙的心慌,立刻在幽冥司中横冲直撞,找起人来。仙婢们看几万年懒散如一日的我忽地这般风风火火,立刻被吓了一跳,赶忙询我道:“主子这是打算作甚?”
“找人。”我一脚踹开一间房门,冷着脸开口。这个仙婢擦了把冷汗,又接着问道:“可是找凤音上仙几人?”
“你怎的这么多话?”
找不到百里君华,我心情莫名其妙的浮躁。总有不好的预感,似那梦境中的人便是他,携着另外一个女子,离我而去。
但他携其他女子离开,那又管我什么事儿?
脑中忽地闪过这样的念头,我不由得浑身一僵。正巧这番踹开的是我的书房门,于是稍稍抬眼,便看到了在人间时他送我的那盏花灯。
我一直是留着的。
放在书房里,从不曾忘记过。
我静静看着那盏花灯,旁边的仙婢们静静看着我,过了片刻,我轻轻一叹,同旁边仙婢道:“我的确是被那噩梦惊到了。”
说完,我便挥了挥衣袖,步入了庭院。
庭院里,凤儿们几人正在吃饭,看着我笑得高深莫测。我随意找了个躺椅坐下,接过旁边人递来的莲子粥,喝了两口,这才抬起头来看几个盯着我目光灼灼的人:“哟,磕耗子药了?这么聚精会神的看我,是觉得我长得太好看了么?”
“去你的,快给我们招了,这百里君华怎的追到幽冥司来了?”
凤儿率先问出声来,一副势要八卦到底的模样。我轻轻一笑,摊手道:“我哪儿知道啊?我人格魅力大呗。”
“他做饭挺好吃的。”一旁的大猫舔了舔嘴,乐道:“你可是赚翻了。”
我轻轻一笑,抿了口茶,转着茶盖耍玩,似漫不经心问道:“他去哪里了?”
“不知道。”简兮回答得干脆利落,而后又道:“这日子闲得无聊,今日又打马吊?”
“好。”
我接声应答,坐到桌边,开始活动筋骨。
几人熟练的搭起长条,我抢先抢了骰子,冲简兮挑眉道:“每次都是你掷得最大,我这次且看看是不是。”
“请便啊。”简兮贼笑,一双细长的眼里满是不屑。我拿着骰子在手里摇个不停,心中立誓要掷个六六出来,我一直摇了许久,直到他们都已不耐,这才忽地扔出去,就在我叫出那声:“六六!”的瞬间,耳畔忽然传来一个人声,唤道:“笑笑。”
我微微一愣,紧接着,耳边又是那人的声音道:“笑笑……笑笑……”
那声音,我记了这么几万年。
我怕那声音是幻听,竟是迟迟不敢开口回应。
旁边凤儿们见我惊愣,便催促道:“你这是怎的了?”
“笑笑……对不住……笑笑……笑笑……”
耳边全是那人的呼唤,却是越来越虚弱,甚至夹了些类似于哭腔的沙哑。
我心上大惊,立刻倒了杯茶,施法从那杯中的茶水中去看那人的情况。却只见水波荡漾间,那人卷缩在房间里,手里紧紧握着两个小人偶,旁边全是血迹。不远处的卧榻上光华万丈,那华光之间,似是一个女子躺在那里,逐渐成形。
他一直握着那两个小人偶,即便是已经昏迷了,却还是固执唤着我的名字,不断的说着,对不住,对不住,笑笑,对不住。
我记得那两个人偶。
那是多年前,我和他做的,我说,我做一个他,他做一个我,各自带在身边,于是就生生世世,两不相离。
然而那时候,我走了,自然不会再带着那东西。却不想,那东西,竟就伴了他这么多年。
看他那情况,我已是明了了。
君凰回来了。
然而,他却是因为君凰施法受了反噬,若此刻不救,怕是就要魂飞魄散,再见不得。
我心上一颤,毫不犹豫的夺路而出,凤儿们大惊失色,询问我道:“怎的了?”
我不敢同他们说事关柳华轩,于是便道:“有些急事,你们且先耍玩。”
说罢,便头也不回的飞身而去。
御风飞在云端,我看到那三生石旁,有一个男子,正执着笔,染着墨,一字一字,在那丝带上写着谁的名字。
他未曾抬头,写得这般专注认真。俊美的眉眼间全是温柔,似那无数路过此处的凡人。
当真信了将那名字写在丝带上,挂于姻缘树上,便有生生好姻缘;
当真信了将那名字刻于三生石上,亲密无间,便有世世好缘份。
我来不及停顿看他,便直直就这么离开,不经意回头,只见那清风拂过,姻缘树上丝带飘扬,那男子正拿起刚写好的丝带,衣随风动,发丝微乱,静静看着那名字,而后会心一笑,绝代风华。
我一路急急冲到那柳华轩的住所,即便是御风而行,却也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待我到那里之时,他那周边已全是血水,他静静躺在那血水之间,紧紧握着那两个木偶,苍白的脸上带着一贯的安静淡
泊,眼角却满是泪痕。
我直接奔过去,握住了他的脉搏,尚有一丝余息。我赶忙把随身携带的仙丹一股脑的给他灌下去吃了,接着又度了些仙力给他。
他从昏迷中悠悠转醒,见到是我,却是扬起了一抹不惧生死的笑意。
我努力将他拖到卧榻上,看着他的笑容,觉得一阵心寒。
他可知他差点死了?
他可知若我再晚一点,他就死了?
我深吸了口气,决定大人大量,不和病人计较,于是坐到他边上,这才又给他细细诊起脉来。
我是不擅医的,但只是不擅,并非不会。而且若是涉及到术法的保命之术,我却还是会的。
我静静替他诊脉,他便静静看我。过了许久,他忽地一笑,伸出手来,细细抚上我的眉眼,眼里满是痛意,好似沉积了万年的绝望。
“笑笑,你瞧,我可是又做梦了?”
他忽地开口,让我心上不觉一颤。我不开口,他便继续道:“我都做了这么上万年的梦境了啊……笑笑……”
“我曾以为,我取走你的元丹,你我就一了百了了,却没想,我竟是就挂念了你这么多年……”
“笑笑,便也只有这梦境……我才能这么静静和你说话了吧?”
他这么说着,一向云淡风清的脸上,竟是忽地落下泪来。我握着他手腕的手止不住的颤抖,听着他不停歇说着的话:“你可知我过了怎样的几万年……日日梦见你被我取走元丹的模样,日日梦见你同我说此生不要再爱的模样,日日梦见你在那奈何桥边上陪我的模样……如此残忍折磨,然却是我一手选择。你说我怎的就这么傻……昔年我放不开君凰,后来你来了,等我放开了君凰,你却又走了……”
“你可知我还是苏浅之那时,日日夜夜,梦里只有你……等我刚认出你,你却就走了。笑笑……我是要死了罢……然我死了,你可会难过?我既希望你难过,又怕你难过……”
“你不会死。”
我终是没能听下去,打断了他。
他静静看了我许久,慢慢闭上了眼。轻轻叹息了一声,将那句话念了出来:“这竟是真的。”
“我去替你取药。”
我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下去,便直接站起身来,欲往外走。他忽地一把抓住我,我回头看他,却见他张了张口,最后道了句:“我这么多年,一直用灵力供养于她,如今已是药石无用,你……你救君凰罢……”
我身上一僵,抬头看向那床上泛着华光的女子,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君凰此刻必是还魂了,然后还生草估计是差了几株,药效不够。我回头静看于他,慢慢笑开。
我觉得有什么从心上狠狠碾过去,然后一点点碎成碎片,似又上演了一遍当年的噩梦。
然而今日再来,却已经没有当年那般的肝肠寸断。我虽痛了一下,却还是能笑出来。
我看着他眯起眼来,点头道:“好。”
然后便甩开他的手,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