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歌匆匆吃完早餐,进了病房后,发现慕楚克已经被方浩扶坐起来,她连忙过去,轻呼一声,“爸,您醒了?”
尽管激动满怀,但凉歌依然把控好音调,尽量不使慕楚克的情绪受到惊扰。
慕楚克咳嗽了两声,用沙哑的嗓音缓缓道,“我这身体就这样,又让你们担心了。”
“没有。”凉歌摇摇头,前去握住慕楚克瘦的只剩皮包骨的手,难过地说,“都怪我粗心大意,昨天没来看您……”
想到昨晚因为太过忧心慕楚克还对莫锦天发脾气,凉歌觉得自己真是被娇宠坏了,连自己的情绪都处理不好。
以前经受再大的打击,她也是兀自一人默默承受,现在却把自己的负面情绪抛到莫锦天身上。
“傻孩子,这种突发状况谁也避免不了,再说,这些年我就是这么过来的,你妈早就司空见惯了,你别太挂心,爸还等着抱孙子呢!”慕楚克难得在自己的病情上对凉歌说宽心话,而且还满含憧憬的催促凉歌赶快要孩子。
听了慕楚克的话,想到昨晚在走廊拐角对孙玉梅冷脸相对说的话,内心突然闹腾的慌,“爸,医生说您的情绪受了刺激,是不是孙玉梅又来找您要钱了?”
她相信莫锦天上次答应过她,不会再给钱让孙玉梅挥霍无度,所以一定是孙玉梅气不过才会把气撒在慕楚克身上。
慕楚克眼里明显有了几分不自然,而后才回答她,“我有好一阵子没见到你妈妈了。”他目光昏淡,带些叹息的说。
“您放心,我不会去和她吵,以后我得寸步不离的陪着您!”凉歌以为慕楚克那脸上的遐思是担心凉歌去找孙玉梅理论,所以整张憔悴的脸没有丁点愉悦,反而流露一些哀愁来。
这是在慕楚克脸上极难见到的情绪,尽管在他生病的时候,他也依然坚强乐观。
“你妈平时对你是凶了点,但好歹照顾了你十多年,你别跟她置气。”
“我知道。”她撅了撅嘴,不情不愿的答应,转念一想,又生出纳闷,“那期间有人来过吗?”
“除了护士没人来过。”慕楚克的声音极其淡漠,只是回答凉歌时,目光已经从她脸上抽离,别向窗外,浮动的树影晃动在他眼帘里,那抹惆怅在他有些蜡黄的脸上愈渐浓重。
既然没人来过,那为什么医生会说病人是受到了刺激?
“爸,您放宽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等您病好了,我就带您去外面走走,好不好?”凉歌想,或许是她想多了吧,脸上扬着灿烂的笑容,对慕楚克说到。
“少夫人,我先出去,不打扰您们父女俩聊天。”站在一旁的方浩突然插话。
“好。”凉歌点了点头,接着道,“谢谢你。”
方浩点了下头便出了房间。
病房在几分钟的安静之后,只听慕楚克突然开口问,“那位方先生为什么称呼你少夫人?”
糟糕,她一直没有告诉慕楚克有关莫锦天的身家背景,若是现在告诉他,会不会吓到了他?
“呃……”凉歌喉头干涩,突然不知道怎么接应,只好硬着头皮扯谎道,“平时关心太铁,所以互相起了个绰号,吓到你了爸?”
她得找个时间给方浩商量商量,让他还是不要这样称呼她,免得慕楚克情绪受惊。
“原来是这样……”慕楚克恍然明悟,沙哑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你小时候最爱玩游戏了,但凡涉及角色名,你总是争抢权力最大的,这点习惯和小时候几乎一模一样。”
“那是他们胡乱叫的,我也没办法,索性让他们喊了去。”提到小时候,凉歌亦觉得温馨又有些难为情,“小时候是以此想要来逃过欺负,现在纯属是一个称呼而已,只有在爸的眼里我还是个孩子。”
“是啊,二十二年的时间眨眼就过,我都没有缓过神来,你就长成大姑娘了。”慕楚克言语感叹间,又带几分亏欠的问,“孩子,你后悔做爸爸的女儿吗?”
慕楚克的表情和语声让凉歌微微一怔,好半天才缓过神,“爸,怎么突然这么问?”
虽然家境贫寒,但她从未觉得成为慕楚克的女儿是一件不幸的事。
“你四个月大就断奶了,之后一直喝糖水,晚上睡觉也不像其他孩子那样吵闹,哄着就睡着了,即便生病了,也是一双大眼珠子盯着灯泡,看上去可怜又让人暖心。”慕楚克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唇边溢出的笑意异常浓厚,那双晦涩的眸子里也染上一层温润。
“爸,事实证明我福大命大!”她跟着一声乐呵,嘟囔一句,“您告诉我这些,不怕我忌恨孙玉梅?”
凉歌想,她一定是为了去赌博,嫌她麻烦,所以早早给她断了奶。
慕楚克鲜少讲起她小时候的事,每次她问起,慕楚克也是支吾不清,此时主动提起,凉歌倒有几分纳闷。
听到凉歌埋怨孙玉梅,慕楚克解释道,“你妈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你别怨她。”
“爸,记得你年轻时也算是一表人才,即便长相平平,凭您诗书满腹,也足以找一个善解人意的妻子,怎么偏偏看上一身赌瘾的孙玉梅呢?”即便她骨子里流淌着孙玉梅的血,但凉歌总是对她抱以不满,而这样的问题她从小到大差不多问了上百遍,每次都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我们那时候的婚姻不似你们现在,可以自由恋爱,再说了,组合一个家庭就是负责任,不管你妈如何不是,至少也生活了这么多年,你别老是缠着这个问题问。”慕楚克语气淡淡,估计是被凉歌问烦了,解释之余又给她提了个醒。
“只要您好好的,我才懒得提她。”凉歌满不在乎的说,又觉得奇怪,“爸,说实话,我对孙玉梅还真是亲近不起来,而且这么多年,我习惯性的直呼她大名,那两个字,估计用钢钎来掐开我的牙床也难以就范,所以啊,您得特赦我叫她名字!”
“有些事是勉强不来的,你妈也习惯你这样称呼她,随你吧。”慕楚克脸上挂着和悦的笑,顺了凉歌的意。
“您放心吧,心里再有气,我还是会尊敬她,只要她不来激怒您,一切好说!”为了不让慕楚克心里担负担,凉歌又说了些开解话,“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这么多年了,她陪伴爸走过来也算不易,或许她是针对我,对爸根本没什么。”
在她印象里,时常会记起孙玉梅为慕楚克擦擦洗洗的场景,虽然嘴上厉害的像一把刀子,但行动上对慕楚克充满了关心,只是一见到她就像是见到了仇人般,对她简直恨到了极点,所以才会对她打骂不断。
“你只是个孩子,她哪会跟你斗气。”慕楚克脸上的笑容散去,忧心问道,“凉歌,看得出锦天对你是真心真意,他父母呢?好相处吗?”
慕楚克的语气像是询问初婚的女儿,在婆家过得如何。
慕楚克曾说在母爱上他对凉歌有所亏欠,那会儿凉歌总会摇头否认,说那是孙玉梅的失职,不过她有个好父亲,已经是上天无比大的恩赐。
每次她这样说,慕楚克总会笑得有些不自然,然后摸摸她的头,夸她是懂事的孩子。
“他们都是很通情达理的人,对我像亲生女儿一样。”凉歌一向是报喜不报忧,虽然苏华娟对她厌恶深深,但她依然笑得无恙,“您放心吧,我和锦天会好好过一辈子的。”
虽然慕楚克没有问起韩少伟,但这件事多少在他心里有了隐患,所以她斩钉截铁的补了一句。
她的坚决不光是出于对莫锦天深厚的爱,而且还是对他的信任。
“那就好。”慕楚克得到放心的答案,眉梢带着欣慰的笑,“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爸最担心的便是你没有一个好归宿。”
“锦天昨晚在医院呆了一整晚,一早就去上班了。”凉歌知道莫锦天一直想得到慕楚克的认可,所以主动提及,想让慕楚克开心些。
“这孩子倒是打破了我一贯的认为。”果不其然,慕楚克脸上写满讶异,满是称赞的说,“锦天这孩子不仅外貌出众,而且极有内涵,光凭孝顺这一点来看,的确是好女婿!”
“爸,您别当着他面夸他,要不然该要翘尾巴了。”凉歌说完,竟忍不住扑哧一笑。
觉得自己有些马后炮,刚夸了别人,这会儿又开始埋汰起人家了。
“你虽然没告诉我锦天的家世背景,但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安,总觉得他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父亲叫什么名字呢?”慕楚克突然蹙起眉头,把话题跳跃到莫锦天的身家背景上。
凉歌面露慌乱,心想,若是如实交代,恐怕慕楚克心底会引起阵阵慌乱。
“好像叫莫青,我也记得不大清楚……”她想含糊带过,但见到慕楚克不那么好骗,“我和锦天没有和他父母住在一块,所以接触的时间不多。”
“莫青?提到这个姓氏,我倒是认识一个莫氏朋友,不过好多年没见面了。”慕楚克突然叹了口气,“岁月不饶人呐!”
总觉得慕楚克今天说话怪怪的,东一句西一句,绕得凉歌都有些晕了,安抚道,“爸,医生说您不能说太久的话,您先歇一会儿吧。”
“这人一上年纪就变得啰嗦。”慕楚克笑了笑,平躺下去后,又对凉歌说了声,“那位方先生是你的朋友吗?好像很有钱的样子,前几次动手术的钱就是他支付的,刚才见他和你说话挺生疏的,真的只是朋友吗?”
凉歌拧毛巾的手颤了颤,试图忽略的问题总是被慕楚克无意提出来,她有心隐瞒也无济于事。
“爸,我实话告诉您,但您不许激动,好不好?”既然慕楚克已经接受了莫锦天,那现在告诉他实话也没事。
“那你先扶我起来,每天这样躺着也遭罪。”
“好。”扶起慕楚克后,她抿了抿薄唇,好半晌才说,“其实那位方先生是锦天请来照顾您的,那些医药费也是锦天支付的。”
“所以你妈的那些赌债也是锦天帮忙偿还的?”慕楚克脸上的诧异看得凉歌有些慌乱,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急忙说道,“爸,您放心,我不是因为看重锦天的钱才选择和他在一起,我是真心想要跟他过一辈子。”
慕楚克眼里的光芒随即黯淡下去,一如当年的那副语气,“我以为四年的磨炼足以让你成长,没想到换来的竟是失望!”
慕楚克恨铁不成钢的话让凉歌心里忐忑不安,但还是不明所以的问,“爸,我做错了什么吗?”
她最怕惹慕楚克不高兴,所以见他一脸的失望,脸上随之浮出一丝急切来。
“你没错,错的是我,从小没有教育好你!”激动间,说话的声音里伴着一些咳嗽,揪得凉歌心下一阵锐疼。
父女俩刚还欢乐融融的聊天,转瞬间竟变得如此陌生起来。
她掏尽脑力都没有想出自己哪里出了错,只是内疚的说,“女儿知道自己不孝顺,当年执意离开您,现在女儿知道错了,不会再让这样的情况发生了,爸,原谅女儿,好不好?”
“既然你还是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那爸就把话说明白。”那本就晦涩得了无生气的眼眸,此时因为对凉歌的失望而变得了无生色,语气里更是隆冬天气般的严寒。
“爸一直对你抱以信任,不管外人任何言语,我只相信你亲口说的,所以在你问我为什么情绪激动时,我说得毫不在意,那是因为相信我的女儿并不是他人口中的小三……”最后两个字,让慕楚克突然噤了声,眼里有泪水滋生,他痛心不已的继续道,“可你还是让爸爸失望了,为了富贵荣华横刀夺爱,如果我的病需要你用破坏别人家庭的钱去医治,那我宁愿一口气不上来,自行了断了好!”
小三!为了富贵荣华!横刀夺爱!
“爸,我没有!”她摇头否认,紧张的问,“这么说来,昨天的确有人来找过您,对不对?”
“你如果还是我慕楚克的女儿,就及时认错,不然,咳咳……爸这条半死不活的命也不要了!”慕楚克作势就要拔掉手背上的针头,言语威胁到。
“爸,医生说了您不要激动,我求求您,别这样,好不好!”凉歌吓得忙跪倒在地,双手按住慕楚克的手,制止他,“只要您不生气,要女儿做什么,我都答应,好不好?”
她语气软下来,眼里的泪水因为惊吓而硬生生的掉下来。
慕楚克停止了动作,直至的看着她,“离开锦天,好不好?”
凉歌脸上的表情在一瞬间凝固,就连滑落的泪水都戛然,她摇摇头,“爸,我和锦天是两情相悦,并不像别人说的那样,您相信我……”
“凉歌,爸从小教导你,即便再贫苦,不能昧着良心去拥有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你若是还像四年前那样顽固,爸是真的不会再认你这个女儿了。”慕楚克寒着脸,语气里没有半点松缓之意。
凉歌一脸挫败的坐下去,双腿被摺叠的生疼,她来不及去顾及那抹痛,只是淡淡的问,“能不能告诉我,昨天到底是谁来找过您!”竟然让您决绝到连自己的女儿都不愿意相信!
她心里攒着怒火,但不好发泄,所以那一句话还是被咽了回去。
“一位姓苏小姐和一位白小姐,苏小姐告诉我,你破坏了锦天和白小姐的幸福,他们已经论及婚嫁,是你从中介入,才让他们分离……”慕楚克有些说不下去,把苏玲媛和白璐对他说的那些污秽言辞生硬吞没,眼里布满心疼的对凉歌道,“孩子,你还年轻,未来还长,别一错再错了。”
二十二年来,凉歌第一次觉得慕楚克与她之间有种陌生感,而那份陌生来自于不信任,亦或他不相信从小在农村长大的凉歌会嫁给那么优秀的莫锦天,所以才会像中了蛊毒一般的听信苏玲媛和白璐说的话,才会为别人伸张而轻看自己的女儿。
她心里若流血般泛着痛,而那股痛是无言的委屈,憋得她难以喘气。
“连你也觉得我是穷怕了?”她眼里噙着泪,委屈的似个孩子,“如果我真为了钱,大可像孙玉梅一样去赌,去夜总会,哪还需要麻烦的让别人拿我当小三来灭!”
想起小时候承受的一切,凉歌不知哪里来得怨怒,竟然不顾慕楚克有病在身,撒气的把心里的苦水吐了出来。
“你!”慕楚克一阵气结,缓了缓才说,“爸已经给了你改正的机会,你要是执迷不悟,爸也无话可说,把我电话拿过来,我要给你妈打电话,让她送我回桐乡!”
慕楚克沙哑的声音里携着一股怒气,尽管说起话来有些提不上气,但那威胁的成分已然让凉歌无言以对。
慕楚克一向沉稳,好像在泰山崩塌之前也能泰然自若,所以才能压住满腔怒火,对她言语试探,表面上看不出任何破绽,所以凉歌才会乘着他对莫锦天的满意程度把这件事坦白相告,却没想到会成了白璐口中“小三”的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