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吹进屋子,绵绸轻舞飞扬,翻起鹅黄色的波纹,细碎的额发柔顺地随风乱歪,他伸手推额发至脑后,露出英俊的轮廓。其实他只听到她说的“三年前”,思绪就戛然而止了。风这样清爽,头绪也越来越清晰,脑子里的想法像雪球越滚越大,压着他的神经,太阳穴一突一突。
“小姐!老爷来了!”小莲的高声喧哗硬生生将冲动压了下去。白少卿怔了一怔,起身行至门前,只感觉到身边一阵风,灰色的一团影子已经飞进了屋子里。
“芷沅,你怎么样?”
那人叫她芷沅。他不免回头,正对上那个年轻人。两两相顾,男人的揣度、沉默和顾虑在电光火石之间已然明了。陈有知一身长衫,书生气颇重,倒也让那七尺身高硬撑出些英朗来。他走上前,伸手说道:“你好,我是陈有知,芷沅的未婚夫。”
白少卿一时愣住,只觉脚下的马靴募地陷进了三寸深的地毯里。躺在床上的陆芷沅听他这样介绍自己,轻皱眉头,叫了句“有知”,白少卿伸出的手亦在半空疆了一瞬,这才听到廊外的陆福顺说到:“有知,不得无礼。”
白少卿还是第一次见到陆福顺,这一见面只觉得他同陈有知倒似一对父子。一样的长衫,一样的走路姿态,一样考究的眼神,都是未褪尽前朝那种古板的气息。这也并不是白少卿突发的直觉,原本陆福顺膝下无子,临近中年才得了个女儿,又因陈家愿意入赘,两家虽未曾正式迎亲,也已把陈有知当作半个儿子,一来二往,自是亲近不少。
“陆先生。”白少卿对他微鞠一躬,引其至床前,将地方让给他们。陆芷沅向他报以感激的一笑,转眼叫了声“爹”。陆福顺心下一酸,见到女儿脖颈上的伤痕,心疼得欲将哭出来,只因是男人又年长,抽动了两下鼻翼,这才将悲伤压下去,说道:“年年喊你莫要再出去,你偏四要去念了什么书,这下子好了。”陆芷沅握住父亲的手,笑道:“爹,这只是意外,同读书又没的什么相干。”陆福顺哼了一声,说:“你要不执意出去,哪里会出什么意外。”陈有知本也挂念她,再因为今日里突然见到白少卿,只是心里不痛快,于是帮腔道:“陆伯伯说的对,这年头不太平,你出去了叫家里人担心。”他说到这里向陆福顺看了一眼,陆福顺点点头,说道:“有知讲得在理。这趟子肥来,就把婚事办了,安安分分呆在家里面。”陆芷沅见两人一唱一和,似是有备而来,难免生了些烦心乱意,只不答话。
龙标话语速虽快,但因是北方方言下的西南次方言,发音多近官话,要听懂倒也不难。白少卿在廊下站了半晌,日头渐灼,把脸晒得煞白。李毅君过来劝他去吃午饭,白少卿问他:“谁把人放进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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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军设宴,人不多,就陆家的人并着白少卿,陆芷沅听说也叫饿了,于是饭桌开在了月华楼上。先端上来的是白少卿自己喝的冻顶乌龙,产于东南一座小岛,年产量不多,尤为珍贵。陈有知不曾喝过,因嫌其味道过于浓郁,喝了一口便搁至一旁。倒是陆福顺早年走南闯北见过世面是个识货之人,喝了两泡不由啧啧称赞,白少卿瞧他高兴,便说:“陆先生若是喜欢,晚辈这里还存了点,且叫下人包好送至府上,供老先生细细品尝。”陆福顺摆摆手,向床上瞧了一眼,笑推:“不敢当,不敢当,这茶太珍贵,老朽福薄,怕承受不起。”
白少卿见他这样说,知他有所顾忌,也不再礼让,后续虽上了一列冷盘热菜,嚼到嘴里也是食之无味。好在陆芷沅伤了几天,胃口极好,差了小莲一下要夹了五丝洋粉一下又要了茶菌鸡丝,气氛这才不显得凝重。
陆福顺象征性地吃了几口,便把来意说了:“小女一向我行我素,连日来给宛军添了不少乱子,令老朽十分惭愧。幸得白长官爱民如子,对小女照料有加才不至于丢了性命。如今人已没了大碍,也不便再麻烦白长官了,老朽想下午就把人接回去。”
成亲一事本就挂在陆芷沅心头,见父亲这般着急,她心中更是烦乱,于是插嘴到:“爹,我身子还动不了,扯到伤留下疤就不好了。”陆福顺扭脸瞪了她,唬了句“没规矩的东西”。陆芷沅被父亲骂了,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白少卿搁下筷子,双头双尾,并在青瓷碗旁,嘴角噙着笑,说道:“陆先生言重了。陆小姐帮了宛军的大忙,我军十分感激、也十分愧疚,照理说该是早些就把陆小姐送回去的。只如今陆小姐伤未痊愈,而我军军医也一直在为她诊治,若是中途换了医生也怕多有不便。”他停了停,又说道:“老先生急催小姐回去也是为了她的伤势着想,白某在此向老先生保证,七日后定会将陆小姐送还府上。”
陆福顺见他如此郑重起誓,也不好再多说,即便是陈有知一个劲地对他使眼色,他衡量一二,还是答应了下来。他们二人在月华楼上用过饭,白少卿亲自送出了县衙,临走时还叫李毅君打包了半斤茶叶。虽是打发了他们走,倒也不曾想过陈有知会契而不舍,每日里要过来瞧上一趟。
这日是陆芷沅在县衙里的第五天。
屋外的日头正毒,阳光罩在任何绿植上都似泛着一股子油光,叫人望着心底生腻。陆芷沅刚午睡醒来,往走廊上去吹风,湘妃竹让白少卿给打理过了,整个后院倒是一览无余。她站了不一会,就看见陈有知轻车熟路地出现在了楼下。
他们前一日刚闹了不愉快,陆芷沅本以为他会安生几天,回头去想想他自己说的那些话到底对不对,想不到他这样快又跑来了。他在楼下朝她挥着手。他是欣喜的,又是健忘的,却是该忘的忘不掉,该记的记不住。每每如此,次次如此,从小到大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