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芷沅震了一下。她是有多久没见到家人了?如果从入学那天算起,差不多也有两年半的时间。她都快忘记父亲的模样了,也不知他过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半个月前她发去了一封电报,告诉父亲自己要结婚了,希望他来主持婚礼,因她执意要办中式,还是盼望双方长辈能到场,接受叩拜。那时父亲没有回信,也没有拍回一个电报,她以为他是不来了,现在过来是要答应主持婚礼的意思还是为了其它的什么?
她真是又惊又喜、又慌又乱,随便踩了一双黑布鞋就下楼去了。孟丽华在后面叫她拿外套,她也没听见,一颗心揣着期待,只是热滚滚的。
陆福顺穿了一件藏青色的绒布长袄,外面套的早年买的水濑毛大氅,脚底下踏着皂靴,还是旧式的装扮,还是她熟悉的那个父亲。陆芷沅定在宿舍楼下面,远远叫了声“爹”,几片的白雪落在她头发上,来不及融化,就叫后来的雪花压在下面了,她望了一眼天,双手作伞盖在眉骨上,嘴角含着笑。
陆福顺侧头瞟了他一眼。他正同杨柏说话,见到女儿只是不冷不淡地点了点头,陆芷沅的脚背突然一冰,她这才发觉自己穿的是露空的黑布鞋,脚空在外面的好冷。幸亏孟丽华反应及时,啪啦啪啦踏着鞋从楼上冲了下来,将一件雪狐大衣披到她身上,怨道:“叫了你好多声你也没听见,说了外面冷。”说着又将一双长靴给她换上,把胳肢窝下的伞塞给她,然后拎着她的薄棉布鞋,对陆福顺鞠了鞠,叫了声“陆伯父”,又啪啦啪啦跑上楼了。
陆芷沅望着她的背影,心中一恸,豆大的眼泪要滴出来,又被她逼了回去。她撑开伞,小小的一片,是她离开家乡时带走的油纸伞,上面画了水仙花,写了诗。那花,是她父亲画的,字也是她父亲写的:飘零尘俗客,再见水仙花。清芬二十载,饶杀兰杜家。
陆福顺见到那柄伞也怔了一下,叹了口气,似有无奈道:“芷沅啊。”
她心里一酸,眼睛顿时滚热滚热,整个眼眶、整张脸都红了,嘴唇牙齿也在发抖。只因这一声呼唤,她受的这些年的委屈和冤枉,好像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也好像都无所谓了。
陆芷沅本要请她父亲去学校附近有暖气的西餐厅,陆福顺只说交代几句就走,她拗不过父亲,三个人就在学校里走了一圈。陆福顺说:“你的电报我收到了,能找到人结婚那是最好不过的。”她目光滞了滞,低头跟在她父亲身后。陆福顺又说:“我这次来主要是为了有知。他被宛军抓住了,正关在潭州。”
陆福顺见她不说话,又说:“陈家退婚之后,有知也出来了,加入了军队,他家托了关系才打听到他被宛军抓了起来,因是知你嫁要嫁给了白大帅,这才来找你想想办法。”
大风呜呜地刮,跟哭丧似的,校园里没有什么可阻挡的物什,只感觉脸上跟理发店里那磨刀的皮具一样,嚓嚓嚓地疼。陆芷沅望了一眼远处,低头将手缩回雪狐大衣里,那是白少卿给她置办的皮货,他们恋爱之后,他给她买了许多名贵的衣裳,只是确定了婚期,她才认为有资格花他那么多钱。
雪狐皮毛又软又白,风一吹,人便像飘了起来,要羽化登仙似的。她盯着胸前的一片狐毛,沉寂了许久,才开口说道:“我帮不了他。”
陆福顺灰眉一拧:“你说什么?”陆芷沅抬头看向父亲,说:“我帮不了他。”陆福顺说:“你要嫁的是宛军大帅,他要释放一个人,那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你怎么说你帮不了他?”她解释到:“郁军同宛军水火不容,本就是众人皆知的事。我是个妇道人家,怎么好干涉男人的政事。”
陆福顺哼了一声,这冷晒冻进她心里,抖了她一个寒噤,她望向父亲,她父亲也斜睨着她,冷笑道:“我看你不是不好干涉,是不想干涉。有知好歹也是你义兄,陈家的半个子孙,你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何况当年是你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现在陈家托你帮忙,你应该爽快答应才是,这是你赎罪的机会!你这孩子怎么这般绝情决意!”
父亲是很少用这种逼问的口气跟她说话的,甚至很少动气,除了两年前那一次,无论她怎么解释他都是选择相信别人的说辞。陆芷沅又想到了曾经,她忽然明白,父亲此番前来,不是因为他的女儿要出嫁,也不是因为挂念着这一点血肉,而是为了一个陈家的子嗣——一个只叫了他一声“爹”,就要让他女儿愧疚甚至是负罪一生的外人。
因为这个人,她变得如此无足轻重,如此龌龊不堪,如此忘恩负义,如此不近人情,如此灭绝人性,如此如此……她真是坏,她陆芷沅真是坏,她不配做陈家的子孙,不配做她父亲的女儿。
陆福顺见她转身要走,更是气愤,毡帽捏在手里,只指着她的背影叫道:“好好!你走!你长大了,要嫁人了,翅膀硬了,陆家的事情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走!我陆福顺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生了你这么个不肖女!你走!我陆家没你这样的子孙!人家陈家也是因为紧急才想到你,那也是祖上积德,是你的福分,是你赎罪的机会,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陆芷沅顿了顿,身子硬得跟铁块一样。她那一点欣喜、一点雀跃、一点期待,在父亲的咒骂声中,一点一点消失殆尽。父亲的声音,随着她离开的脚步,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了风雪中。莽莽逶迤的山河,天地那么大,她再也没有家了,那个“陆”只是一个代号,从此以后,她同陆家再无关系了。
胸口像压了一座山,风雪吸进嘴里,大口大口地,洌得她口腔、鼻腔里都似覆了一层冰膜,她哀恸得喘不过气,倒在雪地里,如同一片轻盈的羽毛,雪天幕地,她显得那样微不足道、无足挂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