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已经很严重了。""再大的风浪我都见过,我会安慰她的,你走吧。以后医疗技术发展了,连艾滋都能治,何况不孕不育呢!"这个男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我更加不敢离开,我对他说:"你最好把家里稍微归置一下,冬冬的父母已经在来南京的飞机上了。"听说冬冬的父母要来,张语一下子跳了起来,冲我吼:"谁让他们来的?不知道我和他们搞不来吗?"我简直气得发晕:"人家女儿病得那么厉害,当然要来看看!"张语站起来,一抬脚踢开房门,把冬冬拎出来:"你瞧瞧你瞧瞧,她不缺胳膊不缺腿,她有什么病啊?"可怜的冬冬光着脚,缩在那里直发抖,她看看张语又看看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来,你说,我欺负你了吗?你把爹妈都召集过来干什么?当初要不是为了你,我在青岛吃海鲜、住别墅,多享福,现在你还倒委屈了!"张语又把冬冬拎站起来,逼问她。
冬冬抱住张语的胳膊:"你生气了吗?"张语赌气似的一把将她的手掸开,冬冬又拉住他:"你别生气啊,你还不知道吧,蓝买新房子了,你们别吵了,她很快就要搬走了。"
张语也呆掉了,他用力摇着冬冬,"你傻啦?你刚才打电话叫我回来的,你忘了吗?你想跟我说什么要紧事的?"冬冬怔了半天,似乎又清醒了:"我想告诉你,我不能当妈妈了。"说着说着又要哭。
张语没料到冬冬这么严重,也开始不知所措,他焦急地对我说:"要赶紧送到脑科医院查一查呀!"我说:"好,那现在就带她去吧。"张语又迟疑了,问我:"你带钱了吗?看病得花钱哪!"冬冬听说看病,又开始哭闹,"我不去医院,我恨医院,不去不去……"说着爬上床,把自己蒙在被子里面。
张语想了一下,对我说:"我出去借钱。"一转身,走了。冬冬从被子里探出头来:"他怎么又走了?还回来吃晚饭吗?"
很久之后,我回忆那一天的事情。也许那一刻,在冬冬的脑海里,所有美好的、悲伤的、绝望的、快乐的记忆都如同碎片一样,七零八落,它们在脑海中漂浮,时而被想起,时而被忘记。冬冬在与自己的思想做着斗争,她努力想将这些碎片拼凑在一起,可是总是徒劳无功。
张语走后,冬冬也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每向我叙述一件事,都不确定地问我:"是这样吗?我说得对吗?"那时候的她,已经相当地瘦弱,弯腰的时候,后背的肩胛骨清晰可见,如同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五点半,冬冬的爸爸打来电话,说已经到南京禄口机场了,现在正打车往市区赶。
我对冬冬说:"你爸爸妈妈就要来了,去洗个脸换件衣服吧。"冬冬顺从地去洗脸,我简单将房间归置了一下,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部塞进大衣柜,屋子显得整洁了一些。
房客们陆续回来了,狭小的房间顿时变得嘈杂,然后他们又结伴出去吃饭,大门摔得砰砰响,旁若无人的姿态。
冬冬父母进门的那一刻,冬冬表现得非常正常,她用家乡话说:"爸,我真的没啥事。再说明天还要上课呢,哪有空陪你们啊?"冬冬的父母对视了一眼,眼中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冬冬又说:"我本来想买点好菜的,没想到睡过头了。"冬冬的爸爸说:"走,咱们出去吃去!"随后又对我悄悄说,"太麻烦你了,跟我们一起去吧。"
这一说,我才觉得肚子很饿,这会儿见冬冬神色也正常了,对答也如流了,我放下心来。自作聪明地以为,她肯定是刚才受了刺激,出现短暂的失忆行为,见到父母又恢复了。
席间,冬冬妈妈见女儿憔悴的模样好不心疼,刚想提起张语骂几句,被我用眼神制止了。冬冬的父母商量:先在南京陪冬冬一段时间,看看情况再说。
冬冬被父母暂时带到学校的招待所住下,冬冬的爸爸嘱咐我:"千万别告诉那个混蛋!"冬冬却说:"我得跟张语说一声,否则他会着急的。"说着,就去拨电话。遗憾的是,张语的手机始终处在关机状态,冬冬无奈地看了大家一眼,说:"肯定又没电了。"
第二天上班,张语打电话给我兴师问罪:"你们把冬冬藏到哪里去了?""你说话注意点!冬冬一个大活人,我往哪藏?""你如果不告诉我,我马上就去学校找她!"他气势汹汹挂了电话。我怕他真去学校闹事,便通知了冬冬的爸爸。这个东北汉子火冒三丈,大发雷霆:"这个混蛋,我正要找他赔我女儿呢!"原来,冬冬的父母正带着女儿在市立医院检查身体,除了严重的妇科顽症外,还查出了胃炎和贫血。医生见冬冬眼神呆滞、语无伦次,便很严肃地建议老两口带着女儿去看一下精神科。
见到女儿落下一身的病,老两口真是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说着说着,冬冬的爸爸居然放声大哭:"我这个闺女啊,走的时候活蹦乱跳的,怎么就弄成现在这么死不死、活不活的啊?"办公室里一片忙碌,装扮职业的男男女女在眼前走来走去,随便喊谁的名字,都会迅速递来一个训练有素的微笑。我握着话筒,电话那头,一位父亲,一个石头般的硬汉子,正在悲怆地痛哭。而他心爱的小女儿,眼神茫然,靠在妈妈的怀抱里,认真地哼唱着一支儿歌"丢手绢,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我想起初见冬冬的情景,她穿着白毛衣,热情地开了门,用略带东北口音的普通话问:"你是来看房子的吗?"在迎接张语来宁的前一天,她试穿了那么多件衣服,每试一件,都会跳到我的面前,歪着头抿着嘴角,问:"好看吗?好不好看?"她一直在笑,一直在笑。
鼻子一阵发酸,觉得忍不住,便跑到楼顶,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来这里独自哭泣了。
一个星期后,冬冬休学了,被父母带回沈阳老家休养。由于工作的缘故,我没能够送他们,据说冬冬在火车开动的那一刹那,清晰地对父亲说:"我还欠蓝1500块钱。"冬冬的父亲打电话给我时,很抱歉地说:"火车已经开了,我回到沈阳立马给你汇过去。"听说冬冬离开南京以后,再也没有提到过张语这个人,我疑心她忘记了,但是,如果她能够忘却这个男人,为何还能记得欠我的1500块钱呢?
最近,我陪同大区经理去东北三省考察,路过沈阳的时候打电话到冬冬家,冬冬出去遛弯了,她妈妈听说我要来看冬冬,表现得特别高兴,立即在附近的饭店订了包间。
我大为不安,感觉给人家添了麻烦。但冬冬的妈妈说:"好孩子,我们都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你才好,你一定要来,千万别客气!"晚上,在那家规模不大但是很清爽的酒店里,我见到了冬冬,她更加清瘦了,但看起来精神不错,一见到我就笑了:"来啦?"突然间,我又想起那天晚上,她穿着新衣服连蹦带跳地跑出来,问我:"好看吗?"甩甩脑袋,清除出那些令人揪心的回忆,开始吃饭。为了表示隆重,冬冬的父母几乎将所有在沈阳的亲戚都拉来作陪,十二三号人围了满满一桌,很是热闹。
冬冬坐在我身边,点菜的时候,我问她:"你想吃些什么呢?"她看看我,轻声说:"我吃些素菜就好了,医生嘱咐我不能吃太油腻的东西。"
"那点西芹百合好吧?"我翻了一下菜单,点了她过去最爱吃的菜。"好的。"她又笑了,"你真好。"一问一答,她表现得不知多么正常,我放下心来,也许来年的9月,她又可以回南京上学了。席间,忙着应付那些热情好客的东北朋友,倒没有多少时间与冬冬闲聊。
她很安静,吃得极少,中途还拿出一个小药瓶,见我看着她,她有点害羞地说:"我身体不大好。""南京现在发展得挺快,地铁建好了没?"冬冬的一个舅舅问我。"是啊,都通车了。"我笑着说。
冬冬突然问我:"你也是从南京来的吗?"我的笑容僵在脸上,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原来,冬冬已经不认识我了。
冬冬依然懵懂,似自言自语似向我诉说:"南京有我的好朋友。"没有人注意到我和冬冬的这一小段对话,冬冬的家人都在忙着照应我,我硬撑着与大家寒暄。吃完饭,冬冬的父母带着冬冬在酒店门口送我。冬冬妈妈对我说:"姑娘,真不好意思,今天招呼不周啊。""您真的太客气了。"我迟疑了片刻,又问,"冬冬她,真的好了吗?""好了好了。"冬冬妈妈有点激动地掩饰,"回来就好了。"出租车来了,上车前,我轻轻拥抱了冬冬一下,她如同小猫一般,顺从地靠在我的肩膀上,我又摸到她后背上蝴蝶翅膀状的肩胛骨。"你保重啊!"我对她说。
她点点头,对我说:"再见。"冬冬的爸爸帮我打开车门,他欲言又止:"冬冬她……""叔叔,我看她挺好的。你们一家多保重才是!"我打断她。
出租车启动了,我回头看,冬冬正偎依在妈妈身边,仿佛小女孩一般冲着我挥手,她妈妈望着她,替她拢了拢垂下来的头发。
如果你做了错事,错到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无法原谅你,但是你的妈妈,她一定会原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