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老妈终于要来看我了,为了迎接他们的到来,我又去买了一张地毯放在书房充当床。下班以后,想到自己还有条薄被在以前的房子里,就跑去拿。
天已经黑了,以往经常有老头老太太坐在单元门旁边聊天的,那天也没见着。一只猫,不知道躲在哪个角落里,发出凄厉的哀号。
楼道灯坏了,借着手机的微弱光亮,上了楼。敲了半天,门才裂开一条缝,缝里是一双细长的眼睛,充满戒备。我疑心自己走错门了,抬眼看看房号,问道:"请问冬冬在吗?""不在。"门依然只开了那么一点,传出的声音瓮声瓮气。"还没有回来吗?"我又问。"嗯。"对方吝啬每一个字,却仿佛在黑暗中窥视我。我头皮发麻,觉得这一切好像恐怖片里的场景,按照电影里的情节,如果我继续追问或者推门进去,将会招致杀身之祸。
正准备转身离开,冬冬回来了。她见到我好高兴,"你怎么来了?"我松了一口气,说:"我想过来拿点东西,还以为你在呢!""进来说吧!"冬冬把我拉进屋。开了灯,眼前突然一亮,有点眩晕。过了片刻,我才发现,这套房子已经大大变了样:我的房间摆了两张高低床,大衣柜上贴满了挂钩,钩了若干长裤和衬衫,书桌上堆满了杂物,沙发则被挪到了客厅。
屋子里,充满了腥甜的人的气息。冬冬进屋帮我找箱子,找了一圈没找着,后来发现竟然在客厅,上面铺了报纸就成了饭桌,油腻腻的泡面碗就摞在上面。七手八脚把我的箱子解救出来,上面盖满灰尘并且印上了一块油渍,暗乎乎的。
这个箱子不是什么名牌,刚进大学时买的,箱口用白雪修正液写着"99中文蓝",至今字迹依然清晰。之后的七年里,我换宿舍、搬家、去上海、回南京,它一直陪伴着我,如同一个坚强的伙伴,忠贞不移,所以我一直很宝贝。
看着那块刺眼的污渍,我特别生气,看着冬冬抱歉地站在一边,这股火又不知道冲谁发。正巧,刚才在门内窥视我的细眼睛男生将大门重重地关上,我的火气终于爆发出来:"你干吗呢!"这个家伙看起来顶多20岁,被我冲了这么一下,做了一个鬼脸,回到原来我的房间,对,现在是他们的房间,关上门,不再出来。不一会儿,房间里传来劲爆的枪战声,应该是在打游戏。一片嘈杂中,男孩嘶哑着嗓子唱:"我不想、不想长大……"
不一会儿,又有人用钥匙开门进来,是一对小情侣,女的背只小包,男的提了几个馒头,一包熟菜。
我与他们,彼此都没有打招呼。女的放下包半躺在沙发上,旁若无人地开始脱鞋,男的发现充当饭桌的箱子不见了,气呼呼地将吃食往电视柜上一放,解开塑料袋,拎出只鸡爪子,空气中又弥漫了食物的味道。
正和冬冬聊着家常,男的发话了,"喂,箱子是你的吗?"我鼻子里发出"嗯"的一声。"你是房东吗?给我们添一个饭桌啊。我们住客厅,既没有床又没有桌子,太不方便了。"
我吃惊不小,原来这小小的客厅竟然也被租了出去,60平方米的两居室,按床位计算,一共住了八个人,实在是不可思议。我摇摇头说:"我不是房东。"于是,男的继续专心啃鸡爪不再说话,女的脱了鞋后也不去洗手,用塑料袋包了手指去撕馒头。我看得心里那个难受哇,仿佛一万只蚂蚁在爬,打算赶紧逃离。
"蓝,你先别走。"冬冬把我拉到她的房间,房间里也是一片凌乱,被子没叠,衣服胡乱地搭在椅背上,皱皱巴巴。
冬冬从抽屉里拿了500块给我,"先还你这么多,有了我再还你。""不急,你先用着吧。"我看了这屋子里乱七八糟的情况,推测冬冬的日子不会太好过。"不不,真的不用。"冬冬把钱塞到我的包里。"这房子怎么住了这么多人啊?"我忍不住问。"多分摊点房租呗,这是我的主意。"冬冬无奈地笑笑。"身体好点了吗?"冬冬还是笑着,不再说话,良久,她开口:"快回去吧,太晚了不安全。"下楼时,我扭头看了冬冬一眼,她正倚门站着,仿佛一尊雕塑。
回到家,把大床上的床单、被套统统给换了,钻进被窝,有清新的香皂味道。给老爸打个电话,确定他们乘坐的车次。"我都安排好了,你们来视察吧!"周六一早,我兴冲冲去火车站接站。新建的南京火车站正朝着玄武湖,宏伟壮观,因为太宏伟了,以至于根本找不到北。东问西问,好不容易才找到出站口,远远看见老爸老妈提着大包小包朝外走来,一个旅行包的带子断了,每走几步,老爸就要放下包,再重新提起来,看得我好心酸。
我迎上去,意图接过包,老爸一躲:"你哪拎得动啊?"老妈是老爸的忠实Fans,连连帮腔:"是地,是地,你拎不动地!"懒得辩解,我抢过行李,快步走在前面,老爸在身后悄悄说:"你看看,女儿长大了。"
一句话,说得我眼睛湿润了。后来,我将这一幕说给阿文听,阿文感慨地说:"从记事起,吃鸭蛋时,我爸一直都把蛋黄挑给我吃,有一次,我看见他把蛋黄挑到我妈碗里,那一刻,我知道自己真的长大了。"我把他们带到我的新房子,一进小区,老爸就开始赞不绝口,"嗯,不错不错,种了不少树!"在打开房门的那一瞬间,我的心里充满了喜悦,就好像小时候考试考了好成绩,迫不及待要拿回去展示。
一开门,老妈惊呼:"哇,这么大!"唉,房子空空荡荡啥也没有当然大。我问:"还成吧?"老两口东看看西看看,然后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说:"还可以!"从小到大,作为一个内敛家庭的孩子,"还可以"向来是对我的最高褒奖。
吃了午饭,带着老爸老妈去楼下转转,熟悉环境,哪里是超市、哪里是菜场、哪里是银行……一一介绍。
"啧啧,生活还挺方便的哦!""现在肯定要升值了。""看,那里还有一个市民广场!""南京的市民广场最多了。"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你呼我应,如同要好的小学生。我心里直乐:看来我要过上一段温馨、舒坦的家庭生活了。
家长大人来了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添置餐桌椅一套,算是送给我的乔迁之礼。送此礼物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们无法习惯将地板又当桌子又当床。
早晚能吃现成饭,回家啥事不问,往我的地毯上一躺就等开饭,吃完饭碗一丢,继续躺在地毯上看电视。房间里充满了人间气息,让我迷恋,每天恨不得下了班就回家,一刻也不愿意在外面多留。
当然凡事有利便有弊,我每天被老妈"你还不找对象"的唠叨所包围。五十出头的妇女都有一个特点,就是认准一件事,一定要说服你,而且根本不懂得策略,唯一的方法就是:反复地、不知疲倦地说啊、说啊。她的丈夫,也就是我的老爸早已经习惯,可以就着唠叨声吃饭、浇花、上厕所,充耳不闻,该干吗干吗。
我还没到这境界,听了几遍就觉得头大,可惜猴子离得太远,否则一定拖他回来冒充一下我男朋友,哪怕名节不保,至少落个耳根清净。
早晨9点上班,一般来说,8:30以前就到岗的同志,基本上都是家有上学郎,送孩子上学后,总不能在马路上溜达,只能提前上班;而提早5到10分钟抵达公司的,都是已有家室,生活规律的已婚人士;每天踩着8:59分的尾巴,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冲来打卡的,基本上都是以我为典型代表的单身汉。
按惯例我都是八点一刻起床,像打仗一样赶去上班。自从老人家驾到,我每天六点半就被拖起来,以至于每天沦落为和上学郎的爹娘一同上班,上了MSN,一眼望去,小头像都是暗的,顿时觉得心中郁闷无比。
家中有了烟火气息,阿文开始热爱来蹭饭,若是我加班稍稍迟了点进门,她已经笑眯眯盛第二碗了。隔三差五,还把闻易先生给捎上,带了光鸡活虾,就往我家冰箱里一塞,颇有点打持久战的意思。
闻易真是个少见的好男人,吃了饭会争着抹桌子洗碗。老爸会摆出一副大男人的模样:"坐着别动,我在家就是从来不动的!""喂!你!坐着干吗呢?去烧点开水!"老妈在厨房一声令下,老爸如被针扎了一样,尴尬地站起来去干活。
收拾了碗筷,他们四人凑一桌子打麻将。刚开始都是亲亲爱爱,和和气气,不出一圈就翻脸,你怪我出错牌,我怪你不出冲,一场麻将下来,一对夫妻和一对准夫妻不知道要吵多少架。
比较厉害的一次是老妈把牌一推,回屋收拾行李扬言要自个儿回常州。我和阿文轮流劝,她老人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硬是把我老爸二三十年来的全部罪状历数了一遍,时间可以精确到某年某月。
闻易在外面劝我爸,老爸比较老实,翻来覆去就是一句:"我容易吗我!"闻易也不太会劝架,反反复复也只有一句:"是是是,您不容易!"谁知第二天,老两口又手挽手买菜去了,和睦无比,堪称模范,可一上牌桌,还是吵得一塌糊涂。
阿文小姐是个直脾气,而且牌品还极差。这姑娘嘴皮子利落,脑筋转得又快,只要闻易出错一张牌,她能因为所以之乎者也,讲出一连串歪理邪说。一次闻易给气得实在没辙了,一推牌说不玩了,剩下三个人大眼瞪小眼,最后实在耐不住,找了副扑克出来"斗地主"。
我在屋里上网看八卦杂志,听着客厅里人声鼎沸,觉得异常踏实。
一天吃晚饭,老妈突发奇想,委托阿文给我介绍对象,"你有眼光的,看看小闻多么好!"我一下子想到柴博士,一口饭含在嘴里差点没喷出来,对阿文说:"瞧你自己找的,再瞧瞧你帮我介绍的。"阿文跟我老妈撒娇:"阿姨,我给蓝介绍了一个博士呢,她看不上!"老妈一拍筷子,指着我的鼻子说:"啊?博士你都看不上?你想找个啥样的啊?国务院的?"我觉得我老妈有讲相声的天赋。老爸解围:"吃饭,吃饭,慢慢来嘛。"老妈瞪眼:"她多大了?还慢慢来呢!"提到找对象,老妈连食欲都没有了,她语重心长地跟我说:"青青比你还小两岁,人家都结婚了,找的是个公务员。青青记得吧,张叔叔的女儿,长得比你还难看……"我急眼了,把碗一推:"我有多难看?"老妈忙解释:"不是,我的意思是,她没有你好看!"再看看阿文,早已经笑得趴在桌子上起不来,她一本正经地看着我,"别生气啊,你挺好看的,真的!"可老妈丝毫没有闭嘴的意思,她继续说:"你说说,你说说,你到底要找个啥样的啊?""我要找个大款,行了吧!"我赌气说。
老妈很严肃很痛心地说:"唉,大款能看上你吗?人家都要找年轻漂亮的……"我丢下碗就走。
吃完饭,阿文就冲到我房间,倒在地毯上狂笑不止。笑过了,她找了本李碧华的《霸王别姬》,横躺在那里看。这算是部悲剧吧,但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基本上每隔十分钟,这个女人就要捧着肚子大笑一气。
最后她问我:"哎,你是你妈亲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