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骁身后的空气逐渐变得清冽而寒冷,他急忙转身,藏在袖间的短匕也在一瞬间刺了过去。眼前,却是黑不见底的长廊。
“你就想用这破烂玩意对付我。”路清欢森然一笑,却也挡不住他一身的杀意。
他将短匕收回袖中,从容地转过了身,温凉的月色下,洛骁比想象中要冷静,直接迎上路清欢寒冷的目光,很显然,对方不想遮掩,决定主动出击。
对方在看到洛骁的那一刻,深幽的双眼不可思议地睁大,甚至不自觉地朝洛骁走近。
“是你!阎子包说你转世之后在人间做大夫,却没想到……会在此地与你重逢。”
洛骁有些抵触的看着他:“我们以前见过?”
“凌洲出云城,云镜堂洛骁,洛大当家。”
洛骁退开一步,突然自嘲起来:“是我愚钝了,阁下乃是九幽鬼帝,怎么还会有您不知道的事情呢。”
路清欢双眸一亮,急忙问道:“你记得我是谁!那你可想起别的事情了?”
洛骁感觉到赵公子微不可察地朝自己看了过来,立刻解释道:“普天之下谁不知道三界中有位爱同亡灵定魂的大神,红莲业火,可不是常人能拥有的,九幽鬼帝的名号,早已如雷贯耳。只是听上神这语气,仿佛我们曾经认识一般。”
路清欢微敛的嘴角渐渐落下,冷冷的看着他,“看来幽冥司的孟婆汤倒是真将你的记忆散得一干二净,竟连我这个老朋友都不认识了,可是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居然还惦记着无穷山的姜若草,甚至派人前来偷取。”
洛骁神色一凝,却抵死不认:“姜若草是何物,上神倒将我说糊涂了。”
“数日前,有一竹妖闯入无穷山,山中珍宝法器无数,她却偏偏只偷走了高山上的一株姜若草,事成之后她又急冲冲赶往出云城,最后入了你的云镜堂,你敢说此事与你无关?
他逼视着洛骁:“姜若草这等稀罕之物,本就是你下凡之前交予我的,因此无穷山有姜若草这件事,普天之下只有你知我知。否则你以为随便派只竹妖来我无穷山便能偷取姜若草?当日守山的神将一来禀报,我就猜想是你派人来取,故而叫神将放了她一马。”
洛骁冷嗤,不动如山地看着路清欢,目光锐如一把利刃,好似他们诀别时的那个场景,竟让路清欢不自觉地羞愧起来:“我知道当年之事,未能帮上你,害得你成了如今这副模样,你记恨着我,可事到如今,你还要继续装失忆?”
“我幼时险些丧命,生死攸关之际曾误入阴阳道。”洛骁细不可闻的声音低低响起,打断了路清欢的质问,“在那里偶遇一位高人,是他告诉我,无穷山上的姜若草可替人补魂。你是上神,翻查我的命格一看便知我几岁遭劫,我又何必说谎骗你。”
路清欢瞪他一眼,语声火气四溅:“你确实在七岁那年误入过阴阳道,从此以后得了异眼。”
洛骁突然大笑起来,“上神方才所言,洛某大胆猜测,您是将我与您某位入了轮回的旧友搞混了,倘若我真是他,如此说来,我的前世,您如何保证他一直守口如瓶,你又如何笃定这世间只有你我二人知晓这秘密?”
赵公子心道,洛大夫看似沉稳,却原来这么能说会道。
路清欢冷笑道,“即便你所说的都是真的,可你偷了我的姜若草又该如何算。”
洛骁微怔,即答:“人是我派去的,东西也是我叫人偷的,你若想秋后算账,直接找我便是。”
“就凭现在的你。”路清欢不怒反笑,伸手扣住洛骁的手腕。“说,你为何要派人偷取姜若草。”
他临危不乱:“救人。”
对方紧逼:“救何人?”
“一位危在旦夕的知己,只有姜若草方能替他补魂。”
“就这么简单?”
洛骁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赵公子心惊,路清欢虽有与人定魂的癖好,但时间一长,大家似乎都忘了他可是历史上闻名的九幽鬼帝,如今洛骁落到他手里,只怕凶多吉少。
路清欢仍是不愿相信,喃喃自语道:“你不是他……可为何跟他长得如此相似。”
洛骁一仰头,让他将自己的样子看得更清楚些,步步逼近,脸上笑容愈盛:“天下相似之人数不胜数,上神分明是关心则乱。”
果然,路清欢眼尾一抬,双眸细细打量洛骁。他半响不接话,回眸朝赵公子望上一眼,似笑非笑间二人消失得无隐无踪。
苏璃的背后生出丝丝凉意,整颗心突突突地乱跳,好半天才缓过一口气。
神仙下凡历劫,自然是封印了自己的记忆,可九幽鬼帝他清醒着呢,他是绝对不会认错人的!
洛骁能从路清欢的地盘偷东西,若不是至交,只怕早就将他戳骨扬灰了,他若真的是路清欢的旧友?会是谁呢?
记忆海突然被照亮,下山前,师傅曾若有似无的提起,天上某位厉害的星君最近似乎也在凡间历劫,叫什么名字来着?她望着窗外,浓重的黑夜里,几点星光闪烁,她一个激灵!“南斗第五位度厄星君,那位掌握生灵命途的星君!”
就是他,度厄星君!
听闻他和九幽鬼帝可是舍命之交,神仙历劫虽然不常见,但近来犯了事在凡间的也有好几位,这其中能和九幽鬼帝扯上关系的,也就这一位了。
苏璃一合掌,应是他没错了!
师傅说天劫难度,倘若可以遇到度一切苦难的度厄星君,便是再难的劫,也能迎刃而解。只是他现在下凡历劫,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能力帮自己渡劫,苏璃又懊恼地拧起了眉头。
赵公子见她一副烦恼的样子,扯了扯她衣袖,贴心的解释道:“仙姑可知,神仙之泪?”
苏璃点点头,她虽然平时顽劣了点,偷懒了点,但是这点了解还是有的,所谓神仙泪,是指仙者因心生的执念而落下的泪,此泪珠含有灵气,可吸收天地精华,幻化成绝世法器。
法器!苏璃恍然大悟,将手抚在赵公子冰凉的脸上,深情款款的说:“多么聪明的一只饿死鬼啊……”
虽说度厄星君已是凡人,但他好歹是肉体神躯,只要有了他的神仙泪,即便再多的雷劫,她也不怕!
赵公子倒没说错,她果真有眼无珠,险些就错过了身边至宝。只是不知道赵公子还同谁提过此事,若是别的妖精知道了,也去索取神仙泪,那可不好!
“只可惜啊……”苏璃眨了眨眼睛,叹息道。
赵公子还没反应过来,只能傻傻地看着她,奇怪的问:“可惜什么?”
苏璃眼中是真假难辨的恐惧,捧着他惨白的脸颊叹息,“都说人死了才不会将秘密说出去,可是你的嘴巴实在不牢。”手覆在那条滴着血的红印上,一下子卡住了他的喉咙。“更何况你吸食秦夫人的精魄,犯了此等大罪,还以为可以回到无穷山求路清欢保你吗?”
赵公子瞪大双眼,脸上显出几分呆样。
“不如在他杀了你之前,先超度了你罢。”她话语轻巧地说道,就像是在做一件习以为常的事。
赵公子眉梢开得正艳的红莲却在瞬间凋谢颓败,地上腾地卷起重重烈火将他包围在其中,四周是不住跳跃的火红,渐渐腾升起一道道红莲,而前一秒还在身边的苏璃早已不见,屋内屋外漆黑一片,根本瞧不到尽头,唯有空中轻飘飘地荡下一句:“火焰化红莲,天罪自消衍,?便让这血色火海,化去你一身的罪恶!”
背上蹿升起阵阵烈火,他的身子热辣辣得疼,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灼味,双手和胸口的皮肉绽开,发出阵阵“嘶嘶”的声响。他方如梦初醒一般,朝着头顶惊叫一声,“你骗我!”迅速被烈火吞噬。
碧落黄泉,熊熊燃烧的火照之路自脚下缓缓延伸。彼岸花艳红,灼灼夺目,纵是一阵疾风拂过,扬在风里,也如溅撒开的滚滚热血。
暗沉的苍穹下,深不见底的忘川尽头,是自此人鬼殊途的茫茫阴曹,不论多少少爱恨,入了此地便都烟消云散。
苏璃抬手,指尖轻擦过幽幽胜放的花骨朵,摘一朵,放在鼻下细闻,只觉鼻尖处微凉,那些被世人称为死亡之气的味道早已弥漫在了整个地府。刹那芳华后,如血的曼珠沙华化成一缕朱红云烟飞往奔流不息的忘川河面。
不多时,从河岸那头的浓雾处缓缓划来一艘小船,驻守在此地的渡船娘子立在船尾,素衣长裙,华发已成白,如瀑般肆意地垂至腰间,无血色的面容上张着一双俏丽的凤眼,眼睛却比常人长得开些,倒更添了几分风情,想她在世时,也定是一位美娘子。
泛着莹蓝光泽的河面上,洋洋洒洒地飘荡着用白纸糊成的莲花灯,渡船行到哪,它们便跟到哪,仿若被莫名的力量牵引着,围在它的边侧徐徐浮动。
渡船娘将船划到到岸边,又用船桨去撩开那些越聚越拢的纸莲花。抬头时,苏璃已踱到船边,手上撑着一把红色油纸伞,生生遮住了那张明媚的脸。
“劳昔时姐姐送我去一趟第五殿。”昔时,是渡船娘生前的名字,可多数时候,她更喜欢别人唤她渡娘。苏璃在船尾随便寻了个位子坐下,又耐不住闲地将手伸到忘川河里,去捞那些靠在船边的纸莲花。
“姑娘是又擒到了什么棘手的亡魂,要来寻吾主走后门。”她一面说,一面将船撑离了岸。
“什么事都逃不过姐姐的法眼。”苏璃拍了拍腰间的锦囊,里面装着赵公子的灵体。他食人精魄,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按理魂魄是要入阿鼻地狱的。但他同路清欢定了魂,已从生死簿上除名,苏璃不可能放他回无穷山,也不能让他继续在人间作恶,所以用小业火消去了他额间的红莲印记,至于他今后的去路,只能交于阎君来定。
这样的事倒也不是头一次遇到,自从路清欢开始集魂,常有心怀邪念的亡灵利用这法子钻空档,被发现后,不是被路清欢自己清理门户,就是被苏璃这样的散仙捉到,送来幽冥司。
两岸是开得如火烧般的曼珠沙华,夹杂着森然鬼气及漫天的哀嚎。
穿着白长褂的新鬼们脚上抑或手上都套着一串串铁链,锁链的末端牢牢握在鬼差手中,往往作恶越多的鬼魂身上套的铁链越多。他们也会被沉重的链条压得走不动,懈怠在一旁,一旦被鬼差察觉,便狠狠一拎手间锁链,鬼魂随着拉力迅速地往前飘一段,若还不肯走动,铁鞭就会一遍遍打在他们身上。虽然已经察觉不出疼痛,他们仍会张大嘴哭喊,好像这样就能将心中憋闷的委屈哭个干净。
也难怪他们宁愿与路清欢定魂,也不愿来地府。
苏璃一连捞了好几盏莲花灯,觉得有些乏味,便伸了个懒腰,闲闲地靠着船沿去看对岸的热闹。这也是为何她每次来忘川都喜欢召唤渡船,因只有这样才能将两岸的情形看得清明。
“昔时,你说这世上可有喝下孟婆汤,却还能将前世记得清清楚楚的人?”
“除非是孟婆汤出了岔子,否则绝不会有这种例外。”
这回答却湮没在一波又一波的嘈杂声中,那是从前方横跨在河岸两端的长桥上传来的,它便是世人传说中必经的奈何桥。
桥身通体漆黑,暗夜下只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石桥,经过千万年的磨砺,却仍那样坚毅地矗立在忘川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