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县衙门口人声朗朗,听说是萧大人老家派人送了好几车补品过来。苏璃站在云镜堂门口,看师爷指挥下人将那一车车木箱往屋里抬,视野里猛地窜进一匹白色骏马,马蹄声急,不出几步便飞驰到县衙门口。
马上的女子着一身灰蓝的袍,腰佩长剑,束发的白绸缎在空中飘扬,她朝师爷唤一声,挥手示意,眉眼间透露着微许傲意。“此地可是出云城的县衙?”
“是啊。”师爷微愣,众人朝那马上的女子看去。她微勾嘴角,迅速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师爷,“我萧哥哥可在府中。”师爷哑言,她却不等回答,自顾自地往县衙里跑去,边跑边朗声喊道:“萧哥哥,悦儿来看你啦。”
苏璃摇了摇头,眼角瞥见大门口掠过一道黑色身影。
李悦儿——萧府世交之女,也是萧老爷心中儿媳之选,听说萧莫卧床不起,她竟不顾家人反对,千里迢迢跑到出云城来看萧莫。
她父亲老来得女,所以一直将李悦儿视作掌上明珠。别人家的闺女自幼学的是琴棋书画,女红织绣,唯独这李小姐偏爱缠着过往的江湖人学些拳脚功夫。李员外原本就宠着惯着她,便依着女儿的意思正儿八经地请了几位师傅到家里授教。因此她快人快语,身上总带了股侠气,尤其是走路的时候,风风火火地像个男孩子。
起初萧莫连面也没见,便差人将她送回老家,李小姐却是个倔性子,站在萧莫房门前,手中长剑出鞘,一下子抵上自己白嫩的脖颈,口中笃定若是谁敢叫她走,便即可自刎在门前,叫萧莫内疚一辈子。
衙役们自然不敢动手,何况萧莫觉得她始终是个姑娘家,好心好意来看望自己,便答应让她先留下来,谁知这一住竟是一月有余。
她怕萧莫不高兴,最开始只是在厨房帮忙煎药打个下手,日子久了,也估摸出萧莫是嘴硬心软的人,便日日跑到他床前,端药送汤亲力亲为,一点也不像养尊处优的大小姐。
都说人心是肉长的,渐渐的,萧莫也同她熟稔许多。
她这日又跑到萧莫的屋子里,同他讲着外头发生的所有趣事,萧莫转头看她时的眼神温柔得能掐出水来,两人靠在一起活像一对恩爱的壁人。
竹笙看着地上成双的影儿,鼻尖发酸,心里又堵又乱。
李悦儿回头见竹笙站在门口,手上端着药碗,挑剔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她,竹笙警惕地回看她,将那药碗递到她面前。
“大人该喝药了。”
李悦儿起身,迅速接过药碗,闷声道:“你下去吧。”
“笙箫……”
就在这时,竹笙听到萧莫的声音,紧张得整颗心都砰砰直跳。
“生肖?”李悦儿不明所以的回头看他,“你属兔我属龙,怎么了?”
“笙箫,不得语……”他愣了半响,使劲敲了敲脑袋,“下半句是什么来着,怎么记不起来了?”
“你呀,就是忧思过虑,所以才会成天喊头疼。”她气嘟嘟地瞥他一眼,“我今天让厨房给你炖了只鸡,好好补补身子。”
“我都说了没胃口,干嘛还要炖这些东西。”
“你还说呢,这几天不管厨娘做什么你都说没胃口,不知道的还以为萧大人学人辟谷要成仙了。”
萧莫被她逗笑,可刚裂开嘴又不住地咳了起来,看得竹笙一阵揪心,李悦儿回头诧异的看着她:“你怎么还在这?”她的话音直刺入耳,隆隆作响,世界一下子变得静谧无声。
想到萧莫从她进门伊始,便没正眼瞧过她,仿佛她根本不存在般,竹笙顿觉心中难受,立刻转身退下。
冷汗顺着萧莫苍白的面庞滴落下来,他脑海中意外想起那句总也记不全的话,“红尘,不留人。”
转过几个回廊,寻得一个僻静处,竹笙终于忍不住将身子靠在白墙上,初春的风冰冷刺骨,她捂着发痛的胸口,身子顺着墙溜滑而下。
活了一千多年,她从没真正拥有过什么,直到遇上萧莫,才明白什么是钟爱。可如今,那份矢志不移的爱,最难忘也不过几个时辰的回忆,转眼间变得一文不值。
竹笙嘴角一撇,自嘲地笑了起来,直到感觉脸上有了凉意,她仍固执地告诉自己这是刚拂晓而过的冷风,可心里明白那是自己突然落下的眼泪。
没多久,县衙里的人便开始传,萧大人不久将要迎娶李小姐。
竹笙手握佩剑,指尖缓缓抚过剑鞘上栩栩如生的纹样,眼里已闪出盈盈的光。她说苏璃,我是不是该走了。
苏璃一愣,动也不动地看她:“前些日子,萧莫问我,这世上可有什么药能叫人想起被忘却的往事,我……没有帮他,你会怪我吗。”
她不说话,身子轻轻颤抖着。
隔天,李悦儿却主动找到竹笙。
她唇带樱色,眼如皓月,幽深莫测地盯着她;“你叫竹笙。”
竹笙微愣,茫然点头,已知对方来者不善。
“听说,你的武功不错,很好,我想找你比试一番。”她不由分说丢给她一把长剑,“喏,出招吧。”
“李姑娘若想找人切磋武艺去武行找位师傅便可,竹笙身为捕快,手中之剑只为保护一方百姓,绝不参与斗武。”
李悦儿目光锐利的看着她,语气不屑道:“哪那么多废话!”说完剑已出鞘,直直朝她刺来。
竹笙秀眉微敛,墨袖一挥,身子快如闪电般退开,来不及站稳,又是一剑刺来,身子顷刻间朝地上倒去,她急忙朝地面一撑,整个身子在空中飞速地旋转,身形快如鬼魅。
李悦儿冷哼一声;“你倒是有些本事,难怪萧哥哥总是夸你。”
萧莫,竹笙心里微动,他竟在李悦儿面前提到自己,除了夸奖她功夫不错,他们还曾如何谈论过她?
一个晃神,李悦儿已逼到近前。
要打赢容易,可要不伤到对方又不让对方伤了自己,实在是难。
此时已有下人闻声赶来,见两人刀光剑影,已是打成一团,吓得急忙去请萧莫。
李悦儿的剑夹着泼风,快如闪电般直逼向竹笙面门!竹笙被逼到角落处,退无可退。几乎同时,一道剑气划过李悦儿的手背,带出一丝细微的红,空气中瞬间漫开血腥气,竹笙顿觉一个激灵扫过,身子如沐寒冰。
竹笙和李悦儿在院内切磋武艺,师爷进来禀报时,萧莫正在垂首练字,一听这话,竟起了一手的冷汗,小小一只狼毫在他手中沉若千金,却忍不住手腕微颤,一滴墨滴落在雪白宣纸上,再也写不全一个字。
萧莫匆匆赶到,见二人立于院中,李悦儿手上开了口子,而竹笙安然无恙的站在对面。
他疾步走到竹笙面前,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下将竹笙从李悦儿身边扯开,一层不易察觉的怒气掠过眼底。
“萧哥哥,你终于来了。”李悦儿眼眸带水,仿佛自己受了极大的委屈,“竹笙她,她欺负我。”说着,将自己受伤的手送到萧莫眼底。
“是她提出要比试。”见她恶人先告状,竹笙立刻解释道。
“她说要比试,可没叫你伤她!”吼声在空气里回荡,竹笙身形一晃,胸口无法名状地疼痛起来。
也对,李悦儿如今是他未过门的妻子,自己又算什么,都怪手没轻没重,伤了李悦儿,他自然心痛又生气。
鼻子一酸,眼泪险些要掉下来,竹笙狠狠吸气,抬手将脸挡住,弯腰作揖:“竹笙知错,还望大人恕罪。”
“萧哥哥。”李悦儿扯了扯萧莫的宽袖。
萧莫叹气,放软了声音哄她:“好在伤的不深,竹笙既然已经道歉,你就别再怪她了。”
“我……”李悦儿的眸光深深锁定在竹笙身上,电光火石间,一道剑气已从她指尖迸射出,萧莫措手不及,回头时,已见竹笙一头秀发被方才极快的剑气打落,众人皆惊。
李悦儿得意的说:“我说她怎么女里女气的,原来真是女扮男装混入的县衙!萧哥哥她骗取你的信任,甚至还打伤我,定是不怀好意之徒,这样的人,你还要护着她吗!”
她字字如锤,让竹笙浑身一凛,听得心惊胆颤。一语激起千层浪,在场的衙役顷刻间涌上前,将竹笙反手扣住,竹笙百口莫辩,心知终会有这样一日。
萧莫斜睨了竹笙一眼,那眼神好似嫌弃地不愿多看一眼,可藏在袖袍之内的手,已双拳紧握,“事到如今,你要作何解释?”
为什么要来县衙,为什么要女扮男装,为了要骗他?竹笙心中翻江倒海,可她不能说,也不想据力争辩。
萧莫嗓音突高一截,凛得如覆上了一层寒霜,带着微微的怒意嘲讽道:“怎么,不愿意开口?哼,你心里清楚,这县衙牢房里有的是法子叫人说出真相,看来你是想亲自试一试?”
师爷何曾见过萧莫这般面寒语戾,立刻上前对竹笙好言相劝道:“你这丫头,还不快如实招来,不然就真的要皮开肉绽了。”
“我……”她抬头,看着萧莫竟不知该如何说下去,眼眶憋得通红,好半天,才继续开口道,“我自幼就喜欢习武,誓志成为一名捕快,所以才欺瞒大人,混入县衙。竹笙自知罪不可恕,可我自小便是一个武痴,是我辜负了大人的信任,还望大人恕罪。”
她的话语如一记重锤打在萧莫胸口,这又闷又痛的感觉似曾相似,仿佛从前某个时刻他也曾为某个人那样心酸过,
“好一个武痴。”萧莫狠狠咬牙,看她跪在地上,孤立无援又模样可怜,心里已是擂鼓阵阵,嘴上却一点都不饶人,“我县衙何时成了学武之地,供你玩耍取乐,既然你,那么想当捕快,那你自己说说,欺瞒官府,该当何罪!”
“重责是十大板。”她轻声回道。
师爷暗自心惊,这十大板子下去,可是要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的。正常大汉都未必吃得消,何况竹笙还是个姑娘家,纵使她有欺瞒之罪,可在当值期间奉公守法,甚至还破过几桩大案,萧大人怎么也不该如此重罚她。
“大人,大人这可使不得啊。竹笙虽然有错,但她对县衙鞠躬尽瘁,还望大人三思。”
瑟瑟寒风中,萧莫抬手阻止师爷的话,他走到竹笙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若是今日姑息了她,日后再有人效仿,敢问师爷,官威何在,法度何在!”
“大人说得对。”竹笙轻轻吸气,眼泪掉落下来,砸在地上,“竹笙甘愿受罚,以儆效尤。”
“那便去领你的板子吧!”萧莫低声怒斥,声音仿佛夹了冷箭般狠狠刺中竹笙的心房,她宁愿去受罚,也不肯说实话,终于忍到极限,面色铁青,顾不得身份挥袖离去。
竹笙望着他清傲又绝然的背影,毫无征兆地抬头轻唤:“萧莫……”
可惜,他已走远,根本没听到。
其他衙役上来将她押去刑房,冷风卷起她凌乱的发丝,她却如石像般,泛白的下唇早已咬出一排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