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浑身湿透的走回山上,萧莫牵着她的手,不知为何,她掌心冰凉地叫人心疼。
竹笙埋着头,仿佛灵魂出窍,没有动作。
“喂……呆子,背首诗来听听吧。”四周太安静,静得竹笙特别想听到萧莫絮絮叨叨的声音。
萧莫思忖半响,此刻应该吟什么诗才能缓解尴尬的气氛呢,突然灵机一动道:“西塞山前白鹭飞,东村河边乌龟爬;不为五斗米折腰,给我六斗就可以;三个臭皮匠,臭味都一样……”
竹笙噗嗤一声,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这种歪诗我也会,仰头大笑出门去,一不小心扭到腰。”
萧莫问:“问君能有几多愁。”
竹笙答:“恰似一壶秋露白。“
他又问:“英雄宝刀未老。”
竹笙想也不想就答:“老娘风韵犹存。”
萧莫一愣,眼睛直直的瞧着她,竹笙朝他脑瓜子一拍,嗔道:“书呆子,望哪看呢!”
回到莫竹居后,萧莫找来干布供两人擦拭,因竹笙长发垂地,一时半会儿擦不干,发上的水珠顺着脸颊滴答往下流。萧莫看不过去,拿起干布裹住了她的头,他动作温和,隔着干布的手缓缓划过她清冷的眉眼,单薄的双唇,僵直的脖颈……
萧莫的脸颊又莫名地烧了起来,恨不能找个坑把自己埋进去。好在竹笙及时缓过神,掐了印拁默念,两人立刻换了一身干净新衣服。
“真是书呆子。”竹笙轻喃。
萧莫松开手,心却紧绷着,似乎越过了不该越的界线。
那之后,竹笙除了同他下棋,还时常会与他对一对歪诗,更多的时候,她会托腮靠在椅子上发呆,时而若有所思地往萧莫那个方向看,一旦发现萧莫也在看自己便紧张得不慎打翻手边的茶碗,或者别过脸,假装看着别处。
萧莫来到浮梦川的第十天,偷偷的在林中某株青竹上刻下了第十道痕。
竹笙站在不远处,看他修长的指尖拂过一道道印记。原来,他将这里的每一天都算得清清楚楚,刻得明明白白。
“为什么,他还是想回去?”她只觉得一股股酸涩和心疼隐隐涨满了胸口,身子抖地厉害,越想镇定越是停不下来。
竹笙变得沉默寡言,时常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有时萧莫经过她的房门,能看到她手中摆弄着掌心大小的玩偶,玩偶带着一张小小的猪头面具,有点像妖市那晚竹笙给他戴的那张。
她时而对着那个玩偶发呆,时而会同它说几句听不懂的话,她说,“猪头,留在这里好不好。”也会说,“我今天看到你又偷偷跑去竹林了。”每次说完之后,她的眼睛都会微红,可双唇紧紧抿着,那股说不清的倔强,让萧莫莫名的心疼。
第十五天的时候,竹笙的房门紧闭,无论萧莫怎么叫,她都不肯开门。
萧莫在外头站了许久,后来忍不住,找了工具砸门而入。
屋子里黑黝黝的几乎没有任何光亮,竹笙裹着被子在床上缩成一团,满月光透过敞开的门撒了一地。他走到床边,挨着她的身子坐下,一颗心慢慢地往下沉。
“你打算这辈子都不理我了吗?”
她不说话,身子一直在瑟瑟发抖。
“你是不是看到我在竹林里刻下的数字了,其实,我原本不想瞒着你的,但是我怕你生气,像现在这样不理我。”
听到坦白,她也不起来骂他。
“你瞧,我都来这十五天了,一个大活人消失了十五天,我身边的人还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哪怕我回不去,可也希望能向他们通个信,告诉他们我安好,”
无论说什么,她好像都无动于衷,是铁了心的不理他。萧莫叹气,头一回觉得挫败,仿佛自己说什么都不对,他好歹也曾金榜高中,怎么一面对竹笙就磕磕巴巴的,心里五味杂陈,还特别想哄她开心。
“好吧好吧,是我错了,你若觉得不服气,那我主动下山,把自己献给那些会吃了我的小妖,替你出气……”
“不要!”
她蹭地钻出被子,惨白的脸上毫无血色。
“竹笙,你怎么了!”萧莫呆呆愣住,黑眸流转在她身上,握住她手腕的瞬间,听到她微弱的闷哼。
竹笙痛得紧缩起身子,慢慢往后挪,躲开萧莫还想伸上来的手,然而勉强支起的身子又颓然倒下,她低低喘着气,双手紧紧捂住心口。
就在那一刻,萧莫看到她手上的异样,那是一条条红色经脉,有粗有细的缠绕在手臂上。竹笙别扭的转过头不想让萧莫碰自己,但又怕他担心,附加了一句:“我没事。”
萧莫早该想到的,竹笙一直躲在被子里,肯定是怕自己看到她的一身伤痕,可他那么笨,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废话,她现在一定是又烦又痛极了。
虽然竹笙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今天一早起来自己就变成了这副丑八怪模样,但此刻她决定撒一个谎来掩饰这一切,善意的谎言其实也不算是欺骗。
“我真的没事,你不要怕。”她低着头,声音有些闷闷的,“其实,妖精化身人形虽然有了皮囊,但也是有期限的,就像蛇会在不同阶段蜕皮成长,我,我这个样子也正是在蜕皮。”
萧莫重重叹了口气,他断案无数,一眼就看出竹笙在撒谎,只是她青紫色的嘴唇紧抿住,身体颤抖着不停吸气,又吸气,一下子就失去了逼问她的勇气。
竹笙长长呼出一口气,嘴角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原来,撒谎也不过如此……
萧莫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倒在床上,他抖开被头,再将被子盖在她的身上,又一停不停地伸手拭去她额头的细汗,最后细心地按了按被角。
可竹笙的身体反而更加冰冷起来,尽管被窝够温暖也抵不住一寸一寸袭来的寒冷,她甚至感觉到自己冻得发青的皮软软地贴在肋骨上,使得所有关节奇异地突起。萧莫害怕得只能紧紧握住她的手,不断搓着她的手背,妄想这样可以给他温暖。
看着她死死咬住下唇,假装坚强的样子,萧莫心中一刺。“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你减轻痛苦?”
突然,竹笙紧紧握住他的手,长睫毛轻轻煽动,原来这世上有个人陪着你宠你在乎你的感觉是这样温暖,一下子觉得先前所受得痛苦都不值一提。
“屋外的小院子里有一些我刚采回来的草药,最外面那排顶上的箕子里,你抓一把放到药罐里煎上一个时辰拿来与我喝,便能止住我身上的疼。”这是竹笙今日撒的第二个谎。
萧莫幽暗的眼眸终于有了一丝神采,兴冲冲朝着屋外跑去。
他手忙脚乱地在厨房生火,又不知道要放几碗水,用大火还是小火,样样都要跑进来问竹笙,问完又急冲冲跑出去。就这样一次又一次,竹笙望着他跌跌撞撞的身影突心情舒畅,冰冷的身体也渐渐有了一丝暖意。
透过敞开的窗棂,可以清晰看到萧莫端着药碗往卧房走来,他低下的眼睑,睫毛形成了浅浅的阴影,这样好看,小心翼翼的模样让竹笙觉得眩目。
“看什么?”萧莫走到跟前,突然抬头问她,转而一下笑开,很窝心。
被他问的答不出话,竹笙刹时垂下头,将自己捂在被子里。
吃了药,竹笙却没有任何好转,萧莫陪在她身边同她说话,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忘记那些痛苦。
仿佛又回到了初见的那一晚,他们天南地北的聊,烛光下他清秀的五官轮廓分明,可只要一说起县衙的往事,他就神情严肃,仿佛换了一个人,眉宇间没有了往日的单纯劲。竹笙仿佛能望见他身披浅青官服坐于堂上,时而蹙眉倾听,时而面目严峻,惊堂木一拍,堂下便鸦雀无声,轻挥衣袖间翻云覆雨,只要一个眼神便震慑住堂下的人。
“你穿着官服的样子,一定很好看。”竹笙喃喃着。
萧莫心中得意,一点也不谦虚:“那是自然,可惜这里没有官袍……”
糟糕,一时嘴快,又说错话了。
竹笙绷着嘴角不说话,突然伸出手,在萧莫耳畔打了个响指,他目瞪口呆,看着自己身上不知何时套上的浅青官服。竹笙满意的看着他这副打扮,“嗯,萧大人果然样貌出众,放在凡间必定倾倒众生。”
他的眼睛里全是竹笙明媚的笑,如同绽放的日头般,那样好看。萧莫觉得屋子里有些闷热,脸又没羞没臊的开始发烫,心如鹿撞。
夜色从窗外流淌进来,竹笙专注的看着他,像是要把他的样子牢牢刻在脑海里,沉默须臾,终于开口:“若是我有办法让你回到出云城,回到你的朋友身边,你是不是会开心一些。”
萧莫好似被问倒,她明明说不记得怎么让他回去,她明明不愿意让自己走,可现在为什么突然放手,轻松地能用一句玩笑话带过。他一笑:“好啊,你跟我一起走,我会更开心。”
“不,我离不开这里。”她摇头。
“那……我也不走了。”萧莫一字一句认真地对竹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