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苏璃将手往桌上一搁,小狐狸嘴里刚塞进去的鸡爪子“咣当”一声直接掉回了碗里,掷地有声。
洛骁手中拨弄着那方时常挂在腰间的碧玉,又往暖炉中加了一块木炭,皮笑肉不笑的说,“这伤好得,真是让人……”顿了顿,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字眼,“喜出望外。”
“噗。”小狐狸刚咽下去的鸡汤直接喷了出去。
苏璃干笑三声,端着一张谄媚的笑脸夸耀道:“大当家华佗在世医术高明,妙手回春技艺超群……”眼睛却毫不犹豫地盯着桌上正冒着热气的鸡汤。
洛骁眉心微蹙,又气又好笑的说:“这顺口溜背得倒是不错,只不过前几日教你背的那些药名,可还记着?”
苏璃一仰头,笑得灿烂如花,清了清嗓子念道:“一见喜、两面针、三七粉、四叶参、五倍子、六神曲、七叶莲、八……”她瘪瘪嘴,看到洛骁正往碗里勺着鸡汤,上头浮着一枚茴香,灵机一动,“八角茴、九香虫、十大功劳叶。”
洛骁顺手将汤递到她面前,苏璃瞧见他低下头时嘴角是勾着的。于是,抿一口热汤,美滋滋的说:“你不知道,自小我就是被糟养长大的,隔三岔五的身上就会出现这个伤那个伤的,全都是靠我自己给自己疗的伤,所以呢,你让我背的这些草药我又怎么会不认得呢。”
洛骁无奈的摇了摇头,见她又这番呱噪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愁,只听她又继续说道:“其实我这次的伤真的不算什么,在我受的这些大大小小的伤里简直算是小菜一碟……”
“小菜一碟?”这丫头简直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为人医者自然看不惯这些不将自己的身体当回事的病人,向来好脾气的洛大夫也不知哪来的火气,直接将碗往桌上一搁,“咚”地一声震得矮脚桌狠狠晃了一下,小狐狸有些惊讶,抬头去看洛骁。
他眼底不见欢喜,分明前一刻还喜乐融融,此时手紧紧抓着瓷碗,稍一用力,便能粉身碎骨。
“苏姑娘不愧是修仙之人,那日鲜血都染红了半条胳膊,你竟还能轻巧的说没什么大碍,看来真是洛某多担心了……”一字一句从牙间狠狠挤出来。
苏璃愣愣地看着洛骁,难以置信的问:“你这是在担心我?”
洛骁白她一眼,“你现在是云镜堂的二当家,我们好赖是坐一条船的,你若是出了事,我也不会好过,合作伙伴之间的关心难道不对吗。”
苏璃撅撅嘴,低声狡辩:“我就是怕你会担心呀,难道我要哭着喊我痛死了,差点疼得半条命都没了吗。”
洛骁不解:“寻常人家的姑娘不就是该这个模样吗,偏到了你这里就觉得不妥了。”
苏璃立马驳回:“我又不是寻常的姑娘家……”
洛骁一愣,心道自己这是吃错药了,平日里这种不懂事的病人又不是没遇到过,对付他们的时候自己尚能淡定从容,怎么遇上她就变得如此唐突。何况苏璃本来就是个半仙,又怎么能将她同凡人女人一样相比较。
“是洛某多虑了……”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洛骁沉着脸闷头往外走。
见洛骁离去,小狐狸甩了甩自己的大尾巴,站直了身子不客气地横了苏璃一眼:“你真是个缺心眼的姑娘,你可知道你当时脸色苍白,死死咬着嘴唇,模样谁见谁说丑,胳膊血红一片找不着到底是哪伤着了,是个人都觉得你必死无疑。他一路抱着你赶回云镜堂,生怕耽搁久了,你就真的无药可医。哪怕是你昏迷的时候,他也是自个儿守在你的床边,换个人都不行,生怕旁人不清楚你的病痛。你如今病好,倒是笑语嫣然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可不就是没心没肺,不对,是狼心狗肺。”
“哎,男人可真难懂,我以为你们都是乐意听我说笑的……”嘴上难过,心里却渐渐涌上一丝甜意,突然唇角一翘,眼中早已不见了任何难过,笑得明媚,“可他在担心我,总是好的。”
良久,苏璃走出屋子。院落里的雪已没过脚踝,踩着咯吱作响,她不得不放慢脚步,每踩一脚都停顿须臾,生怕细碎的踏雪声搅了正坐在廊间静思的洛骁。
今夜的他,似乎有些不寻常。
洛骁随手从树上摘了一片叶子,放在手间把玩,脸被悬挂着的灯火映衬得奕奕生辉,连同那双黑眸也如落进了水色般泛着淡淡亮光,宛如用上等玉石精雕细琢打磨成型的碧人,又透露出一股傲然不群的气息。
翠绿的颜色在他指尖变得耀眼起来,而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漆黑的天,可天上除了纷飞而落的雪子,苏璃望不到其它。不多时,手中叶片已折出个狐狸的样子,眉眼弯弯,似一伦新月。
苏璃不自觉地向前走了两步,洛骁忽然转过脸来,对上她的眼竟温和地笑开。苏璃一颗心竟不可控制地突突直跳,倏然向后退去,刚退出一步就撞上覆着雪的枝桠,落下的雪灌入身后,冰凉彻骨。
洛骁几步走到她面前,风穿过他宽大的衣袖拽起黄色的裙衫,他幽幽呼出一口气,热气夹着淡香罩了下来,像一朵雾花在苏璃眼前渐渐开放,净白如雪。
一时无声,只听到“簌簌”的风吟,又带落了一片雪。
“身体刚转好,小心又着凉。”他轻声叹道,眉眼专注地望着苏璃,又像是透过她的身体在注视着身后的什么人。见苏璃一动不动,便伸手将她往自己拉近一步,苏璃一个踉跄,脸险些贴上他的胸膛,近得能听到那里发出苍劲有力的心跳声。
苏璃低下头,一下就瞧见他手上捏着的叶子,眉尖滑过一道微澜,好奇的问,“这是一只……小狐狸?”
“你喜欢?”洛骁领着她回到廊下,又折了几下,才递到她面前,“你若喜欢,便送给你罢。”
苏璃小心地接过,将它握在手心,十分珍重。“你不生气啦。”
洛骁掸去肩上积的白雪,言语淡淡:“大夫只会对不听话的病人生气,你是不听话的病人吗?”
“我会听话,我以后都一直听你的话!”苏璃脱口而出,说完才觉得后悔,蹙眉哼一声,“你又在诓我,总是喜欢耍着我玩。”
“耍你可不好玩。”他目光柔和,眼中尽是趣味,斜睨着眼看她,“逗洛白才好玩。”
苏璃被他一句话堵回来,怔了片刻,酸酸地打趣:“你和洛白倒真是天生一对。”
“我们每日都睡在一处,自然是心意相通的。”
苏璃与他四目相对,瞪大双眼,深吸口气:“你们俩睡在一起,他可是只公狐狸!”
洛骁瞅着她苦笑,“莫非他是只母狐狸,你便觉得妥当了?”
苏璃一时语塞,久不答话,只碎碎念叨:“它到底有什么好,你如此宠它,一盘炒鸡蛋,分明是我先夹的,你还要分出一半挪给它吃。”
他抿唇思量:“洛白它,自然是有它的好的。”
苏璃低下头,心里有些发堵,想他什么时候才能发觉自己的好。
洛骁伸手又摘了一片叶子放在手间,轻吸口气,声音凉凉的说:“给它好吃好喝养着,是盼着它成年后毛色润泽,这样将它当作宠物带出去的时候也有面子,若是不喜欢了,活剥它的皮还能做件狐裘,它的好自然是多的去了……”
没听他说完,苏璃已怔怔抬眼,心跳越来越快,头上冒出一排细汗:“你说的可是当真!”
看着她眼底不可置信又惊又怒的神情,洛骁竟轻笑了起来,朗声答道:“自然是真的,若不是想到将来拿它剥皮作冬衣,谁会对一只畜生好得掏心掏肺。”
苏璃一愣,迅速回过头去,只看到廊边匆匆闪过的一丛白影,落入黑夜里瞬间消失不见,她一惊,除了洛白,还能有谁。
“你明明知道洛白就在附近,你方才,是故意说给它听的!”倏地回过头,脑海里浮现出方才那一番奇怪的谈话,她睁着眼使劲瞪他,“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气它走?”
“你不是一直讨厌它吗,让它离开,你不开心?”
“我不明白。”她摇着头一脸茫然,“你之前对它那么好……”
“它是一只狐妖,我怎么可能让它一直留在云镜堂。”他冷着脸,许久才从牙缝里崩出几个字。
“你知道他是狐妖!”苏璃深吸口气,又摇了摇头,“可,可你既然知道它是狐妖,为什么还要带它回来,你当时是可以选择将它留在路边的。”
暗夜里,他冷静无比:“一只妖精,它若存心想接近你,就算你百般躲避,它还会有下次,下下次。那日我们将它放在树下,它却执意跟着我们走,你觉得我还能逃得过?既然逃不过,还不如直接将它带回来,省得在它身上浪费多余的时间。倒是你,明明也知道它是只狐妖,那日不也没当众揭穿它吗。”
初冬的夜风吹在脸上冰冷刺骨,而他的话像一把尖刀,直刺得她胸口阵阵剧痛闷压地喘不气来。
“只是一只妖精……所以,从你带洛白回来的那天开始你就想好了。”她轻叹,心底凉了一片,“你让洛白觉得你喜欢它,将它视若珍宝,再告诉它一切都是假的。从头到尾你只是为它编了一个美梦,等它飘然之时再将它打碎,这样洛白便会从心底里恨你,从今往后不再对你留恋,也不会再回头想来缠你……”
“有多少喜爱便会有多少恨。”他冷冷笑出声来,扶着廊柱缓缓坐下。
至始至终,他的好不过是一剂唬人的迷药,黄粱一梦后,谁会念着你的真心。
“跟着你只会白白浪费它的修行,所以你觉得,与其让它恋恋凡尘,不如叫它早些死心,回到山里潜行修炼。”她不愿意相信他如此狠心,替他找了另一个借口。
他摇着头,矢口否认:“我可没你想的那么伟大,人有人道,妖有妖道,我只是不想与这些麻烦的妖畜扯上多余的关系罢了。”
“可是,没有一个人会给注定要抛弃的东西取名字。”话未说完,喉咙已哽住。
“那你呢,你不怕我哪天也会如此待你?”洛骁盯着她,严肃的问。
苏璃心惊,他这是想让自己知难而退?可没有了他,雷劫来时,她如何化险为夷。
须臾,苏璃挨着他的身子在边上坐下,伴着她身上特有的香气小心翼翼地向他靠近:“你确实又小气又贪钱,有时候还喜欢欺负我,不过,哪怕你有千般万般的不好,我也会假装看不见听不到。因为你始终……也只是个嘴硬心软的假恶人罢了,你骗术再高,也逃不过我的法眼。”
他轻笑:“那你将来可别后悔哭鼻子。”
“才不会,我早替你算过了,你命中带煞注定孤寡,只有遇上跟你一样命硬的人才能破解。虽然你前半生坎坷,可好在老天爷疼你,已经把替你挡煞的人送到你身边了。”
说着,两人相视微微一笑,廖无星辰的黑夜里,苏璃只痴痴地看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