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十八勇士
咸丰四年(1854)二月,长沙。
彭玉麟得知宁乡战役的结果之时,已是两日后了。
那日,储玟躬辞别彭玉麟之后,率所部五百人直赴宁乡。
宁乡,汉属长沙国地,《汉书》:“孔永封宁乡国为食邑”,以故国为名。唐贞观元年(627年)国家太平,政局稳定,遂取“乡土安宁”之意,改新康县为宁乡县,清代隶属湖南省长沙府,其名沿用至今。宁乡东邻望城,南接湘潭、湘乡,西与涟源、安化交界,北与益阳、桃江毗连。
从长沙到宁乡,全程约八十里,储玟躬率队急行,行至半途,天空忽然变色,渐渐发黑,过得一会儿,竟下起雨来;再过得一会儿,储玟躬惊奇地发现,雨中竟然夹杂着零零星星的雪花!此时本已仲春,气温处于逐渐回暖时节,而军士因每天训练,衣着笨重不免影响动作,加上训练时发热出汗,种种不便,早已脱下了棉衣棉裤,只着单衣单裤了。这一场雨夹雪,使得气温骤降,储玟躬感到全身发冷,担心军士着凉发烧,更不敢停下整顿歇息,只好咬着牙拼了命地朝前赶路。
两个半时辰之后,“雨雪步进”的储玟躬率队抵达宁乡城外时,天色已然全黑了下来,候选同知赵焕联率队前来迎接,两军汇合。赵焕联向储玟躬简要介绍了一下当前形势:太平军已占据了宁乡县城,守住了东南西北四个大门,现在分成各个小队,在城里城外烧杀抢掠……
候选同知赵焕联虽然没有带过兵打过仗,但看着储玟躬这一支五百人的部队衣衫单薄,疲累不堪,在长途行军之后还未来得及休整,甚至连热水都没能喝到一口,当即便劝储玟躬将部队安顿下来,先好好休息一夜,养精蓄锐,待明日再作打算。
储玟躬拒绝了他的好意。他有自己的打算,他的的理由是,从各个城门分头出去行动的反贼都是散兵游勇、乌合之众,人也不多,他说,“自吾领军,皆击土贼,今遇大贼不进,何以率众?”——这是个堂堂正正的理由,赵焕联实在是不能再行劝阻。但储玟躬也见到了部队的困窘,大多数士兵冷得在原地搓手跺脚,脸青面黑,牙齿咯咯作响,疲累不说,还饿。俗话说“又冷又饿,日子难过”,饥寒交迫,那真是要人命的。储玟躬心里明白,自己的理由再怎么堂堂正正,也不好意思让这五百人跟着他一起冲进城去,这道理很简单,你再正大光明,总不能叫人家去死吧?
忽然他想到一个故事,想到了三国时的东吴大将甘宁甘兴霸,“甘宁百骑劫曹营”——甘宁回到营中,教一百人皆列坐,先将银碗斟酒,自吃两碗,乃语百人曰:“今夜奉命劫寨,请诸公各满饮一觞,努力向前。”众人闻言,面面相觑。甘宁见众人有难色,乃拔剑在手,怒叱曰:“我为上将,且不惜命,汝等何得迟疑!”
储玟躬那天便欲效法甘宁,也来个轻骑劫营。只是甘宁率百骑全身而退,储玟躬呢?彭玉麟在多年以后想到这个场景,都不免心中难过,对储玟躬深深的痛惜——他在雨雪之中,站在所部饥寒交迫、疲累交加的五百人之前,大声道,反贼粤寇大部已据我宁乡治所,咱们今夜就进城去,会一会这帮恶贼!
众将士的反应跟甘宁的部下一模一样,面面相觑,他们实在想不明白主将竟然会做出这样不近人情的决定。这五百陆军之中,除了在衡阳新招的一百人,其余的四百人在过去的三年之中,跟随他驰逐于衡、永、郴、桂之间,经历过大大小小数十场恶战,他们深深地信赖他、拥戴他,将自己的生命都交给了他,然而今天这道命令,却实在太不合情理。他们本来大可不必急行军,然而他们无条件地选择了服从,谨遵主将之令,“雨雪步进”而来;他们本来也大可不必当夜进城,但主将却偏偏在此时下达了这道命令——他们现在只想就地升火,暖一暖身子,再煮上一锅热气腾腾的大米饭,饱饱地吃一顿、美美地睡一觉,有什么事都等到明天再说,可是储玟躬偏偏在此时下达了这道命令。此令一出,顿时一片死寂,各人口鼻之中呼出的暖气,都似乎被寒冷的雨雪在瞬间凝固。
储玟躬本想学甘宁学个十足十,此时再大喝一声,“我储玟躬堂堂大将,且不惜命,汝等何得迟疑!”——请将不如激将,将如此,兵亦如此,他知道若是此言一出,曾经追随他三年的那四百人定然会立即毫不犹豫地全部站出来跟着他赴汤蹈火,但他话到嘴边却硬生生地忍住了:他实在不忍,不忍见这些跟着他刀头舔血的好男儿们在如此饥寒交迫之际,再跟着自己生死未卜地摸进城去!何况他也只是想趁着天黑摸进城去探探虚实,十来人便已足矣,哪里需得着四五百人一起进城?
所以储玟躬立马再补充了一句:诸公今日辛苦,且好好休息一夜,明日咱们再跟反贼决战。今夜不愿休息、自愿跟随我一道进城的,便站出来,其余各位原地解散!
此令一出,他看到将士们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凝固的冰雪消融了。储玟躬也长出了一口气,他暗自庆幸自己见机行事得快,否则这许多弟兄今夜可笑不出来了。
喻西林和杨英华二人首先站了出来,紧跟着哨长、什长们也纷纷站了出来,片刻间便已有三十多人站在了一起。储玟躬心中温暖,朗声大笑道,哪里用得着这许多弟兄亲自出马啊,你们都随我去,谁来带队啊?他一边呵呵地笑着,一边把哨长什长们推了回去,只剩下了喻西林、杨英华等十七条汉子,加上自己总共十八人。
储玟躬与这十七人围坐成一个大圈子,然后让亲兵取出酒肉和干粮来。每个营的营制与伙食等各不相同,储玟躬早命人安排了各种酒食备用,酒是十斤一坛的湘乡老酒,肉是卤水牛肉及咸鱼,干粮是馒头及面饼,还有泡菜与辣椒酱等物。他自己抢过酒坛,一掌拍碎了泥封,登时酒香弥漫开来。他举起酒坛,仰起脖子便往嘴里倒,咕噜咕噜地猛灌了几口后,大声赞道“好酒!”,然后将酒坛递给了右首的喻西林,再从地上布袋里抓起一大块四五斤重的四四方方、红彤彤的上等精牛肉,抽出腰刀,将其切为了几大块,他一边乐呵呵地招呼弟兄们,又一边抓了一块牛肉和一个大馒头在手中大口咀嚼起来。片刻间十八人喝光了两坛酒,储玟躬笑道,“够了,等咱们回来之后再好好喝一场!”言罢当先站起身来,十七人紧跟着一跃而起,跟着储玟躬,冒着雨雪徒步向宁乡城进发。
片刻间到得南门,只见南门里火光大作,储玟躬心中奇怪,头前带路,悄悄过去一看,正是一小队太平军在纵火抢掠。这一小队太平军大约有十二三人,皆短衫长裤,红布包头,腰间扎一条红布带。有的手持火炬,正挨着点燃城里道旁民居的屋檐;有的怀中抱满了抢掠而来的衣服鞋袜、金银首饰;有的提着刀斧正挨间搜索屋内之人,见着了便是一刀。有个壮年男子肚腹上中了一刀,从屋内跑了出来,倒在了自家大门口,又一时未死,双手捂住了刀口在地上哀嚎惨叫,一个使枪的老长毛走上前去,双手倒握长枪,往下狠狠刺了下去,那枪尖穿透了那男子捂住伤口的双手,再刺入了他胸膛,惨呼声这才戛然而止。
储玟躬也不多言,抽出腰刀便往里冲,直奔那使枪的老长毛。那老长毛结果了那壮年汉子后回过头来,万万料不到火光之中竟然出现了一张光着前额、盘着长辫子的清兵之脸,大惊之下,反应倒也迅速,照着储玟躬胸膛挺枪便刺。储玟躬身子微微一侧,举刀一格,然后刀锋贴着他枪杆儿迅捷无伦地便往下滑,那老长毛几曾见过如此精妙的刀法,大惊之下已不及弃枪,握在前头的左手四指登时被齐整整地从第二关节处一削而断,四截断指带着鲜血纷纷跌落在地,那老长毛“啊”的一声惊呼才刚刚张开口,口中已多了一柄刀。储玟躬将刀插入了他口中再运腕一转,老长毛的牙齿跌落出好几枚来,储玟躬跟着再向前猛一挺刀,刀尖刺入了他咽喉,结果了他性命。那放火的青年长毛听到半声惨呼,刚刚回过头来时,却被杨英华一刀横过了脖子,割断了他气管、咽喉及颈部大血管。那长毛眼看着自己颈中喷出大股鲜血,却连半点惨呼都发不出来,眼前一黑,便已命归黄泉。十八条好汉如疾风暴雨一般扑进了南门,各施刀剑,刹那间七八名太平军便尸横就地,余下的几个长毛发一声喊,转身便逃。
彭玉麟事后听说储玟躬在杀退南门小队太平军之后,居然“率十余人行衢巷,抚难民”时,忍不住扼腕长叹,要知道,那是在敌人占领的城池之中啊。他为好友的胆色和他所干的蠢事长声太息。储玟躬表现出了一个男人、一个职业军人大无畏的精神,却也同时也表现出他对形势不冷静、不清醒的判断。彭玉麟心中长叹,他是一个勇士,但有勇无谋,他不是一个优秀的将领——他远远不如东吴上将甘兴霸。
果然,太平军大部来了。他们不知道湘军在雨雪之天这么快便到了。当他们回城后看见地上横躺着的战友的尸体,“大惊,复出东门”。悲剧发生了,五六百太平军在东门遇见了安抚难民后正准备出城的湘军十八勇士。
不期然的相遇堵塞了城门。彭玉麟无数次的想象过当时的场景,他不知储玟躬在那一刻有没有后悔过,为自己的在城中莽撞的行为而后悔。不过彭玉麟已无从知道真相了,他所知的,是储玟躬的表现绝对是条汉子,他拔出刀来怒吼着冲了上去,十七勇士紧随其后。
储玟躬率领着这十七人,从东门杀到了西门,然后与喻西林和杨英华等奋力夺西门而入,湘军十八勇士见佛杀佛、遇鬼屠鬼,“转战城南北,贼尸填街市”,一路上所向披靡,直只杀得太平军大惊失色,他们万万想不到对方仅仅十几个人,竟敢冲入自己盘踞的城池里大开杀戒、以命搏命。他们事后仍百思不得其解,显然这十八人不是八旗兵和绿营兵,那么这群不要命的横暴之徒是些什么人?隶属于哪个队部?
十八勇士正杀得痛快之时,忽听长街之上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储玟躬转头一看,一个头包黄巾、面目狰狞的粤寇头目已领队骑马杀到。此人年已六十余岁,满面风霜,须发皆已花白,他手持一杆大枪,骑马直向储玟躬的十八人队里冲锋而来,他身后二骑似是他手下偏将,亦各持一杆大枪尾随而来。那老将在马上将大枪抡圆了挥舞,身后二人也把大枪抡圆了保护他的周全。十八人皆持刀徒步而战,短兵器根本近不了他身。他冲杀过去之后,再拨转马头,向着十八人队伍再度发起冲击,如此往来冲锋两三次之后,背靠背作战的十八勇士便已被他冲散,顿时零落不成阵型,只好各自为战,那人直到此时方才退开,骑在马上在一旁督战,他身后那二人此时一左一右护卫在他旁边。
这样的街头巷战,十八人一旦被分开,在敌众我寡、又无奥援的情况下,是个怎样的场面便不难想象了——太平军鼓勇而前,五六人、甚至十余人围攻一人,刀枪齐下,斧钺同施。储玟躬在杀得一人之后,忽感后心及左腰右肋一阵剧痛,他手中刀势稍稍一缓,已被齐腕一刀砍断。他用力回过头来,眼光在人丛中寻觅自己的属下,只见喻西林全身已被染红,七八处伤口同时喷血,他却倒不下去,因为四五杆长枪刺入了他体内,将他架了起来;而杨英华手足皆被斩断,脸上也中了两刀,若不是自己天天见到的最熟悉的属下,连储玟躬都已认不出他来。正此时,储玟躬只觉心窝一痛,眼前一黑,再也睁不开眼来……
盏茶时间之后,宁乡城恢复了平静——湘军十八勇士横尸长街,血流五步,十八人无一幸免,每人身上的刀伤创口皆不下二十处。
彭玉麟似乎听见了长矛刺入身体时发出的“噗”、“噗”的闷响……
五年前瘴海同袍,艰危竟奠重溟浪;
二千里长江如镜,扫荡难忘百战人。
——张之洞挽彭玉麟
笔者:彭玉麟去世于1890年,张之洞此联所言的“五年前”,正是本文第一章所言的1885年(光绪十一年),彭玉麟在广州镇海楼指挥中法战争之时。张之洞其时任两广总督,与彭玉麟合作,取得了镇南关大捷,大败法军。下联的“二千里长江如镜”,则为彭玉麟晚年作为“长江巡阅使”,治理水师、整顿长江军务等功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