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等学生的国文学习法
何仲英
导 言
什么叫作国文?国文是本国的文字,谁都知道。但自从有人认语体文为国语之后,“国文”二字,仿佛是文言文的专称。其实文言文是国文,语体文何尝不是国文?
“文”字的界说更难定了,经书里头许多“文”字,或指文艺,或指文采,或指文章,或指文明文化,或与“质”字、“野”字对称,模糊影响捉摸不定。《左传》所谓“言之不文,行之不远”,似有文学的意味。近人阮元以为“必沉思翰藻,始名之为文”,章炳麟又以为“有文字着于竹帛,故谓之文;论其法式,谓之文学”。一则失之太狭,一则失之太宽。
什么叫做学习法?学习法是一种自修的方法,对于某种学科,某种知识,能用最经济的程序,完全了解其内容,达到所需学习的目的。学习法和教授法不同;学习法是发展思想的,不是人云亦云的;是用自家脑筋的,不是依傍人家的。学习法和研究法又不同。学习法是研究之始基;学习尚未明了,研究如何能说;所以要研究某种学问,先要学习某种学问。
小学生无学习的能力,谈不到精密的自修法;大学生学识渐丰,能够自家寻学问生活了,不必越俎代谋;只有中等学生最是迷离不定,徘徊歧途,好的有学习的能力而不会用,坏的简直连经教师讲解过的都不能理会,还能希望他们课外学习吗?这诚是现在中学教育的一个最紧要的问题,也是最困难的问题。从前四年毕业的中学生,只读了四本薄薄的国文选文,如何够用。居然有许多人还写别字,连一个便条,都不会写!系统的国文知识,恐怕千百人中,难得一二。这是什么缘故?这是读书太少的缘故,也是学习不得法的缘故。现在在校的中等学生,又多狃于新潮,骛于功利;稍有所得,常欲夸示于人,朱子所谓“有饭不将来自吃,只管铺摊在门前要人知道”亦属可鄙。至于摭拾时人一两句过激之谈,违心之论,便诋諆古人书为不足读;甚至日作新诗以为文课,大谈主义,号称时髦,其流弊所及,一定只会空谈,毫无实学。这是什么缘故?这也是读书太少的缘故,学习不得法的缘故。所以有许多学生,因为不懂学习法,便不高兴读书;勉强读几部书,也是囫囵吞枣,莫名其妙。
现在要讲学问,第一就应该研究学习法。譬诸行路有直前而行的,有绕道而至的;读书何莫不然,方法有巧拙,效果有大小。读书贵有经验,贵有学习法。
学习法,前人并不是没有说过的,可惜不大适用。
如陆机《文赋》、刘勰《文心雕龙》、钟嵘《诗品》、严羽《诗话》,或偶举精字善句,或评论诗文得失,不失为批评文学;章学诚《文史通义》中的一部分,对于旧文学,尚有点纯正的见解。但攻击人的文字多,指示人的方法少。这些书只可供国文学有点根基的人看的,不是中等学生下手看的。近人姚永朴作《文学研究法》,说些什么“神理”、“气味”、“格律”、“声色”,始终没有把怎样研究文学的方法说出来。吴会祺的《涵芬楼文谈》,全文分四十项目:单就他所说第一宗经,第二治史,第三读子,第四诵骚,第五研许,五项看来,也不知道要费多少时!要费多少力!有人说得好:“读书欲如前人之刺股悬梁,则今人受不得许多痛苦;欲如前人之囊萤映雪,则今人亦无此耐烦心肠。即如老生常谈,‘三更灯火五更鸡’,亦要看精神力量,遣得睡魔。”何况现在中等学生,科目繁多,不止国语国文一项呢?就是有苦读书的要学“刺股悬梁”,要学“囊萤映雪”,我们也要劝他不可过分。谢无量为指示初学起见,编了《诗学指南》、《词学指南》、《实用美文指南》,《实用文章义法》四书,似乎可称为有规律的国文学习法;但又叙述源流,占篇幅过多,学习法说的很少。沈恩孚《中学国文自修书辑要》一书,分文字、文章两大部份。文字又分《说文》五百四十部首,《说音》二目。文章又分《四书》、《汉书·艺文志》、《四库全书·提要》、《古文词类纂·序目》四目。每目下又各列若干参考书。沈先生的主张,以为读书是为识字明理,识字莫过于《说文》,明理莫过于《四书》,一个人果然在这几部书,仔细研求,一生便受用不尽。这完全是道学家主观的眼光,强人从己,似与中等学生的心理,学力未能吻合。我以为沈先生所举书名可为中学读书的一部分,其余仍当大大增加。学习法更是要紧的,可惜沈先生亦未详述。至于专论读书方法的:如张之洞的《輶轩语》、邹福保的《读书镫》、邹惠康的《读书指南》,以及宋明儒语录中所述,商务《通俗教育》丛书,中华《学生丛书》中所述,还有《南高》丛刊郑译的《修学效能增进法》(How to Study Effectively),某君译的《儿童自力研究之启导法》(How to Study andTeaching How to Study)。或是思想太旧,不适时宜;或是公同原则,难于专用;或是能说而不能行;其真真能够指导应用于学习国文者,实寥寥无几。近几年来,语体文大行,学者急于练习,往往买什么《白话文作法》、《新文学评论》奉为圭臬,其实拉杂胡乱,不值识者一笑,所以本篇之作,是刻不容缓了。
一 国文范围的广漠
“国文”原是对待“外国文”的名词,从前只称“文”,不称“国文”。孔子说,“行有余力,则以学文”,颜渊说,“博我以文”,可见得古时候学就是文,文就是学,所以六艺诸子,一切为文。两汉以后,文学始分:六艺各有专师,而别为经学;诸子流派分歧,而别为子部;历史导于《尚书》、《春秋》,而史学以立;文章流别分为诸子,而集部以兴。经史子集,四部列居,本不容相混;而后世谈学习国文者,每要兼容并包,无所不通,始足以尽其能事,如何做得到。章学诚说:今之博雅君子,疲惫精力于经传子史,而终身无得于学者,正坐宗仰王氏,而误执求知之功力,以为学即在是尔。学与功力实相似而不同。学不可以骤几,人当致攻乎功力,则可耳。指功力以为学,是犹指秫黍以为酒也。
章先生把一百几十年前的读书人博而不精的毛病,可算大声警告了。但是传统式的学习法,没有不把经史子集当做学习国文的惟一要素。又有所谓义理之学,考据之学,词章之学,及经济之学,而经之中,又分孰为师授之古学,孰为无本之俗学;史传之中,又分孰为有法,孰为失体,孰为详密,孰为疎舛;词章之中,又分孰为正宗,孰为旁门。就本身论什么今文学啦,古文学啦,闹得一团糟!就派别论:什么汉学啦,宋学啦,江西派的诗啦,桐城派的诗啦,又闹得一团糟!有的说古书真的,有的说有真有假的,有的说刘歆以前的书,都不是原本了,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更闹得一塌糊涂,幸而有人校勘了,考订了,给他一个总解决了,初学国故的人,当然得到许多恩惠。不幸而数千年来,还是一个糊涂账,没有人整理,我们只得断定他里面有些好东西好宝贝,而不能享受,望洋兴叹,徒唤奈何。
有的人为便利初学起见,指示许多门径书。譬如《輶轩语》说:《四库提要》为读群书之门径,江藩《汉学师承记》为经学之门径,谢启昆《小学考》为小学之门径,顾炎武《音学五书》为韵学之门径,刘知几《史通》为史学之门径,齐召南《历代帝王年表》为读史之门径,姚际恒《古今伪书考》为读诸子之门径,刘勰《文心雕龙》、钟嵘《诗品》为诗文之门径,赵执信《声调谱》、沈德潜《说诗晬语》、纪昀《瀛奎律髓刊误》、孙梅《四六丛话》为初学词章之门径,孙过庭《书谱》、姜尧章《续书谱》,包世臣所着《安吴四种(丙)·艺舟双楫》一卷为学书之门径。此外尚有人说王应麟《困学纪闻》、顾炎武《日知录》、王鸣盛《十七史商榷》、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廿二史考异》、王念孙《读书杂志》、俞正燮《癸巳类稿》、章学诚《文史通义》、《校雠通义》、张文襄《书目答问》,凡十种为扩充学识之书。我们觉得这个太笼统。国学在今日还没有门径可循,这几部书有些自己都没有门径,怎么配做读书的门径呢?《小学考》一类的书更没有用,没有国学根柢的人看不懂,有了根柢又不看他了。
总之,国文的范围太广漠了,就中等学生程度说,自应该在大范围中,给他选了又选,精益求精,达到一个最低的国文程度。关于选书的方法,另有梁任公先生《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一篇,可供参考,现在不再多赘了。
二 国文学习的古今观
国文学习的范围,上面已经说过;现在要说到学习的方法了。在未说方法之先,应该参考古人的见解和方法,究竟他们对不对,我们有了把握,才不至于上他们当,才可走最近的一个大路。
伊顺行说——学莫大于经史,共一万七千七百九十八叶。以一岁日力计,除吉凶、庆吊、祭礼、伏腊外,可得三百日;每一日治经限三叶,以半治史,限二十叶,阅三年,经史俱可讫工。此在上智者,已自能兼综条贯,金声而玉振之,上可以登四科之堂,下可以奉石渠之对矣。即不然,降而为中智,如是者三年;又不然,降而为下智,如是者又三年,积之九年之勤,而谓经史犹不能淹贯者,世无是。
姜宸英说——读书不须务多,但严立课程,勿使作辍,则日积月累,所蓄自富,且可不致遗忘。欧阳公言,《孝经》、《论》、《孟》、六经,准以中人之资,日读三百字,不过四年半可毕。稍钝者减中人之半,亦九年可毕。今计九年可毕,则日百五十字也。大抵古人读一书,必思得一书之用,至于终身守之不失。如此,则虽欲多不得也。
吕叔简说——道理书尽读,事务书多读,文章书少读,闲杂书休读。
张潮《幽梦影》——读经宜冬,其神专也;读史宜夏,其时久也;读诸子宜秋,其致别也;读诸集宜春,其机畅也。经传宜独坐读;史鉴宜与友共读。
阎循观《困勉斋私记》——观书如交友,久与之习,必有熏染,宜择而观之。
黄山谷说——读书欲精不欲博;用心欲纯不欲杂。
读书务博,常不尽意。用心不纯,讫无全功。治经之法,不独玩其文章谈说义理而已,一言一句,皆以养心怡性,事亲处兄弟之间,接物在朋友之际,得失忧乐,一考之于书,然后尝古人之糟粕而知味矣。读史之法,考当世之盛衰,与君臣之离合,在朝之士观其见危之大节,在野之士,观其奉身之大义,以其日力之余,玩其华藻,以此心术作为文章,无不如意。
毛稚黄说——读书有四要。一曰“收”,将心收在身心里,将身收在书房里是也。二曰“简”,惟简斯熟;若所治者多,则用力分而奏功少,精神疲,岁月耗矣。三曰“专”,置心一处,无事不办;二三其心,必无成就。四曰“恒”,虽专心致志于一矣,而苟无恒,时作时辍,有初鲜终,亦无成也。
陈桓璧说——读书须立程限,又要蓄养精神。立程限者,量自己资性,定为课程;早晨读某书,行数读多少。
饭后看某书,章数看多少;午后灯下亦然。小立课程,大施工夫。如人走路,一日限定走几十里,务要赶到而后已。蓄养精神者,不可缓,亦不可太急;不可不及,亦不可太过。若不立程限,则作辍任意,散漫而无所稽;不养精神则勉强支持,昏然而无所得矣。
陈文恭《豫章书院学约》——读书之法,先将正文熟读精思,从容详味,然后及于传注,然后及于诸家之说,平心静气,以求其解,毋执己见,以违古训,毋傍旧说,以昧新知,本经既通,乃及他经;如未能通,不必他及。
陈文恭《豫章书院学约》——凡读《通鉴》及《紫阳纲目》,读某帝毕,即须从头检点,记其大因革,大得失,宰相何人,几人贤而忠,几人奸而佞。统计一朝盛衰得失之故,如在目前,然后看第二代。阅二十二史,如看本传,须看其何时出仕,居何等官,有何功业,殁于何年。统计一人之始终,如在目前,然后再看他传。如此则读史,虽不能全记,而规模总在胸中矣。
朱子说——“学者工夫,但患不得其要。若是寻究得这个道理,自然头头有个着落,贯通浃洽,各有条理;如或不然,则处处窒碍”。
“为学须先立得个大腔当了,却旋去里面修治壁落,教绵密。今人多是未曾知得个大规模,先去修治得一间半房,所以不济事”。
“认得道理原头,便是地盘。如人要起屋,须是先筑教基址坚牢,上面方可架屋。若自无好基址,空自今日买得多少木去起屋,少间只起在别人地上,自家自己自没顿放处。要造百间屋,须着有百间屋基”。
“若识得些路头,须是莫断了;若断了,便不成,待得再新整顿起来,费多少力。如吃果子相似,未识滋味时吃也得,不消吃也得;到识滋味了,要住自住不得”。
“为学须是痛切恳恻做工夫,使饥忘食,渴忘饮始得”。
“为学须觉今是而昨非,日改月化,便是长进;为学不进,只是不勇。今之学者,全不曾发愤”!
“不可倚靠师友!不要等待!要下手便在现在”!
“大抵为学虽有聪明之资,必须做迟钝工夫始得。既是迟钝之资,都做聪明底样工夫,如何得”!
“为学勿责无人为自家剖析出来,须是自家去里面讲究做,工夫要自见得”。
“千言万语,无非只说此事。须是策励此心,勇猛奋发,拔出心肝与他去做。如两旁擂起战鼓,莫问前头如何,只认卷将去,如此方做得工夫,若瞻前顾后,便做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