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将唐叙带到办公室,打电话叫来他妈妈。唐妈妈对老师说,整个儿暑假唐叙的确每天都做作业。不按时完成作业这事儿从来都没发生在唐叙身上过,所以他扯的谎虽然离奇了一些,但也还算有一定的公信力。在唐妈妈的再三保证下,班主任决定不予追究,但要求唐叙好好表现,希望他能在当好班长的同时,也肩负起团支部书记的职责。
唐叙不是个官儿迷,这班长的头衔都是班主任好说歹说劝出来的,再要他当团支部书记,他真是觉得没劲儿死了。可谁让他自己理亏,虽然心里一千一万个不情愿,还是得跟着妈妈一起,千恩万谢老师的精心栽培。
唐叙被班主任带走的这段时间里,班里一直由段梓棋维持纪律。段梓棋是个老好人,不像唐叙那么黑白分明,他管纪律的时候,只要不闹得太离谱,他都不会出声警告。于是班里很多人窃窃私语,他们的班长唐叙这回恐怕要倒霉了。
骆优在这些人当中最忧心忡忡,她忍不住小声儿和季怀槿议论:“我看刚才老王领唐叙出去的时候,脸都气绿了。”“老王”是班里同学对班主任的爱称,“你说唐叙的班长不会保不住了吧?别忘了上学期期末的时候老王就对他成绩挺不满意的。”
季怀槿心里愉快地骂着“活该”,嘴上却说:“不会吧,老王不是一直挺喜欢他的吗?”
“这你就不懂了,什么叫爱之深责之切,老王越是喜欢他,越不能接受他退步。”
骆优分析得煞有介事,季怀槿忍不住都相信了三分。如果老王真撸了唐叙的班长职位,那自然全都是因为她。季怀槿光想想就觉得痛快,唐叙的那沓作业,就让它们永远秘密地躺在她书柜的最底层吧,如石沉大海一般,永远没有见光的那一日。
当唐叙沉着脸跟在班主任身后走进门的时候,全班同学,包括季怀槿在内,都以为自己的猜想成真了。
唐叙埋头走回自己的座位,路过季怀槿身边的时候,突然抬头,迎着她看向他的目光,露出一种讳莫如深的笑容。这笑里诡异的情绪,让季怀槿忍不住心里一紧。
唐叙落座后,班主任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开始总结起班里的琐事。新学期学校响应区里的号召,为了丰富同学的课余生活,黑板报要从每月换一次,改成每两周更新一次,而且内容要更加丰富。
班主任宣布要再选出一位副宣传委员,帮助从前的宣传委员一起策划板报,经过和班长协商,决定让季怀槿来担任这一职务。
季怀槿立马明白了唐叙笑容里的含义,他对她的报复刻不容缓,在她以为自己令他陷入僵局的时候,他已经张开更大更深的圈套,等着看季怀槿自己往下跳。
她和唐叙的梁子到底是从什么时候结下的,连她自己都弄不清了。不过季怀槿知道,在和唐叙的争斗当中,她的力量实在太渺小,以至于总是占不到主动的地位。
就像他当众推荐她参加朗诵比赛一样,这次的副宣传委员,也是他等着看她的笑话。
午间休息,季怀槿垂头丧气地准备和骆优一起去食堂打饭,唐叙忽然在后面用圆珠笔戳她的校服。
“哎,”他叫她,看着季怀槿的眼睛,神情得意地说,“这次的机会是我好不容易向老王争取来的,你可得好好干。”
放学后,卖麻辣鸭翅的小店里,季怀槿对莫锐融说:“快教我说几句特别厉害的脏话!”
“傻妹妹,学这些干吗?谁又招你了?”莫锐融横在椅子里问。
“没人招我,我就学着玩儿。”
“行,先教你一句,听好了,”莫锐融瞪起眼睛,拿出恶狠狠的腔调,吹眉瞪眼地说,“小子,我操你妈屄!”
“小子,我……我……”季怀槿运了好几次气,话在嘴边儿上愣是不好意思说出口,她索性放弃,“哎,有没有稍微干净点儿的?”
“这就是最好听的了,而且实用,任何场合都好使。”莫锐融拍着胸脯保证,“绝对是经验之谈。”
季怀槿想了想,觉得不妥,“算了吧,好歹我也是女生,说这些不好听。”
“哟,妹妹,您知道啊?”莫锐融一边叫老板来结账,一边对季怀槿说,“骂人顶什么用啊,说一百句也顶不上这个,”他亮出拳头,“谁要敢招你,你就照着他鼻梁使劲儿往下打。你要下不去手也没事儿,只管来告诉我,这世界上没你哥哥我摆不平的事儿!”
季怀槿懒得听他的大话,笑着“嘁”了一声,这话题就算告一段落。
她和唐叙之间的恩怨是拉锯战、持久战,不是用武力能解决的,得靠斗智斗勇,所以她压根儿不会让莫锐融掺和进来。
而战争的号角一旦吹响,季怀槿才发现人生处处是危机。
首先要摆平的就是新一期的黑板报。季怀槿身为副宣传委员,跟着班里的宣传委员米乐一起去年级里开会,领会了新学期学校对黑板报的期望和要求,带着满满的压力回了班。
米乐是个高个子姑娘,特瘦,人很文静,总是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在班里也没有过分亲近的朋友。季怀槿和米乐不熟,话都没说过几句,突然要一起共事,两人都觉得有些尴尬。
米乐有绘画基础,又做了一年的宣传委员,对设计黑板报的事儿得心应手,不像季怀槿半路出家,什么都不懂,只能愣头愣脑地跟在她后面,每次米乐说了自己的想法后,问季怀槿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季怀槿都只有傻了吧唧点头说好的分儿。
为了公平起见,米乐负责设计板报式样,策划专题;季怀槿就负责搜集资料,安排具体内容。画板报的那几天,季怀槿经常和米乐留到静校才离开。米乐站到椅子上用毛线在黑板上打格的时候,季怀槿就去楼下的小图书馆里翻阅相关书籍。
她俩做事儿的时候很少交谈,只是到了差不多该走的时候,米乐扭头看看季怀槿,小声:“走吗?”
季怀槿这时候早巴不得赶紧回家了,于是将手里的粉笔一丢,拍拍手掌,就去拿自己的书包。
她和米乐家都住在大院里,所以势必要沉默地同行上一段路,但好在米乐家住在家属区的第一幢楼,得以让季怀槿还有一段自己一个人轻松自在的路程。
板报由她们两人齐心合力,加班加点地画了三天,终于完成。季怀槿如获大赦,兴奋地跑回家,走进客厅却看到了她最不想看到的一张脸——唐叙彬彬有礼地微笑的脸。
季怀槿看到唐叙,书包都没来得及脱,就泄气地倒进沙发里。
袁子卿嫌她一点女孩儿的样子都没有,走过去帮她摘了书包,拍拍她的肩膀让她坐好。
季怀槿勉强坐正了身子,只感觉对面唐叙的笑容像夏日里最毒的太阳,已经将她曝晒了三天。
“你来我家干吗?”季怀槿用最后一点力气从沙发里跳出来,走到唐叙面前质问他。她觉得自己是一只被同类侵犯了领地的动物,一般在这种情况下,动物界的规矩是必须要给对方强有力的回击。
唐叙脸上的微笑滴水不漏,说起话来也礼貌得恰到好处,他微微抬起脸,一双漂亮的眼睛对着季怀槿,认真地说:“我只是来拿我的东西,正准备走了。”
“你的什么东西?”季怀槿下意识反驳的话脱口而出。
唐叙面对她的恶声恶气,显得格外好脾气,他拉开自己的书包拉链,露出里面的硬皮书,“这本《红与黑》不是我借你的吗?但今天摘抄作业我得用,放学没来得及和你说,所以就直接上你家来了,没想到你不在,我就自己去你屋里找了,刚找着,正准备走呢。”
那本《红与黑》明明是季怀槿的,暑假和朋友在书市上以七折的价钱买来的,刚带回北京,还没来得及看呢。
不过季怀槿没有大声地将“那明明是我的书”嚷出来,因为她当然看见了硬皮书后面,那一摞封皮上写着唐叙名字的暑假作业。
唐叙明知道她在班里画板报,于是趁着她不在家的时候,胡乱编了个借口跑到她家去,堂而皇之地走进她的卧室,翻她的东西。他一定把每个角落都翻遍了,因为季怀槿把他的暑假作业藏到书柜的最底层,不仔细翻找是绝对找不到的。
季怀槿被捉了个现行,气得忍不住迁怒于袁子卿。
她攥着拳头回身质问她妈:“您怎么随便让人进我房间翻我的东西!”
季怀槿在家很少朝袁子卿发脾气,所以袁子卿十分诧异,“这孩子,怎么突然这么没礼貌?人家没有翻你东西,在书架上拿了书就出来了。一直和我在客厅里坐着聊天来的。”
“阿姨,是我不好,我应该等季怀槿回家以后亲自给我拿,我确实不应该乱动她的东西。”这时候唐叙非要站出来捣乱。他越表现得通情达理,越能体现季怀槿的无理取闹。
季怀槿不想再看见他戴了面具似的微笑,冲到唐叙面前,拽着他的校服往外拖,“行了,书你也拿了,赶快回家吧。”
唐叙一点不使力,任由季怀槿拉着他往前走,直到袁子卿挡在他们中间,拉开季怀槿的手,然后转过头来对他说:“唐叙留下吃了饭再走吧。”
他只客套地推脱了一下,就答应了袁阿姨的邀请。
唐叙低头看着自己的校服上留下了季怀槿指尖的粉笔印子,有个不太分明的拇指轮廓。唐叙一向爱干净,却破天荒地没有伸手把那碍眼的印子掸掉。
晚饭是袁子卿、唐叙和季怀槿三个人吃的,季爸爸临时有事没有回家。不管是客气还是出于真心,饭桌上袁子卿自然毫无保留地将唐叙夸奖一番,她说唐叙年纪虽小,却出奇聪明懂事,刚好两家又是世交,季怀槿应当多和唐叙走动走动。
唐叙被袁子卿说得心花怒放。他有理由相信自己虽不是第一个走进季怀槿家小小的餐厅、吃她妈妈亲手做的饭的人,但论起和季家的关系,他绝对比段梓棋更亲近。尤其是听到袁子卿对季怀槿说“初中时代的友谊将会是一生最珍贵的感情”时,高兴得忘了在心里否定他和季怀槿才不是朋友呢。
季怀槿从头到尾都低头拨着碗里的饭,唐叙在她身边,让她整个人都变得不自在。虽然在学校里吃中饭的时候,她就坐在唐叙前面,但这个人突然来到她边上,让她时常能够用余光看到他窃笑着偷瞄自己的样子,季怀槿就觉得一切食物吃在嘴里都味同嚼蜡,手脚也不知道要往哪里摆。
吃完饭,唐叙和袁子卿一起将碗筷收进厨房,原本他还吵着要把碗都洗了,被袁子卿好劝歹劝才给劝住了。袁子卿觉得唐叙这孩子识大体,而且心细,打心眼儿里喜欢。临走的时候亲自将唐叙送出门。
唐叙背着书包站在楼梯口,转头恭恭敬敬地和袁子卿道别。
季怀槿老早就找借口躲进自己的卧室里,袁子卿向她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又回过头对唐叙说:“墨墨这孩子是被我惯坏了,唐叙你别和她一般见识。”
唐叙就算心里赞同,嘴上当然不会说出来。袁子卿又说:“我知道墨墨从外地转学过来,在学校会遇到许多困难。像上次她在朗诵比赛上出了丑,嘴上虽然没说什么,但心里肯定很难过。唐叙,阿姨拜托你,以后在学校有什么事,你能帮的,就多帮帮她,好吗?”
唐叙觉得自己要说的话在喉咙里哽了一下,只发出了含混不清的声音。他起哄让季怀槿这个普通话不达标的人去参加朗诵比赛,绝对是抱持着恶作剧的心态。季怀槿不出他预料地当众出了丑,只是这件事的后续发展及恶劣影响的辐射程度是他始料未及的。他现在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否还像事情刚发生时那样幸灾乐祸,尤其此时,季妈妈真诚地请求他在学校多多照顾季怀槿,唐叙不知道自己如何能接受这份嘱托。
“阿姨,我……”
“唐叙,阿姨知道你是好孩子,以后我们家墨墨就麻烦你照顾了。”袁子卿穿着居家服,站在灯光昏暗的门廊里。她脸上的表情是作为母亲独有的温婉和坚持,让唐叙在那一刻有种错觉,觉得她像落在凡间救苦救难的仙女。
唐叙本可以头也不回地走开,也可以随便搪塞两句当作回应。可有的时候唐叙就是这么一个较真儿的孩子,他将这或许是随口一说的托付当了真,并且在短暂的思想斗争后,终于决定许下这一诺千金的约定。
说到底,唐叙也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面对袁子卿不容拒绝的请求,一念之差跟从了自己无可告人的内心。他不知道这份约定的期限有多长,也不了解在往后的漫长岁月当中,为了守住自己今时今日的一句承诺,需要付出多么巨大的耐心,和一辈子或许只有一次的、刻骨铭心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