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世界太五花八门了——声色犬马酒色财气的内容据说多多;风花雪月卿卿我我的内容据说也目不接;沽名钓誉哗众取宠的内容有之;贩卖谣言妖言惑众的内容有之;坑蒙拐骗的现象有之,意淫且意在淫人的现象有之;自恋现象有之,裸露狂现象也有之;而话语暴力现象司空见惯……故我其实视它为潘多拉的盒子,往往听了就够嫌恶的了,岂会奋身跃入其中?
但我对网络的态度却不矛盾。倘有人据以上现象主张彻底否定网络,我这个根本不上网的人,肯定是要力挺网络信息平台、博客、微博对于中国的伟大现实意义的。因为半数左右的中国人手中有了“大众话筒”,对于中国,肯定比那话筒再被以什么理由或借口没收了的好。
在希腊神话中,潘多拉的盒子一被普罗米修斯的弟弟打开,乌烟瘴气怪力邪神从此满世界乱蹿,连上帝也没了辙。但是也不要忘记,那神话明明还讲到盒子分两层,下层锁着希望,只能由潘多拉本人开启。普罗米修斯除了盗火,还负有另一项历史使命:找到潘多拉,让她将盒子的下层也打开,将希望释放出来……我认为中国网民自己就是潘多拉,也同时是普罗米修斯。他们要找的是自己——自己的理性。并且,已然找到了一部分。
潘多拉是善于化身的,她不能被一次找到。但是每找到她的一次化身,就接近了她的真身一次。
依我的眼看来,那变形为网络的盒子的下层已然松动,希望的能量已越来越多地释放着了,它正在稀释着冲淡着乌烟瘴气。
未来之中国,仍将是乌烟瘴气与希望能量并存的中国。但毕竟,希望是开始出现了。
如果仅从网上看中国,我们这个国家简直是没法让人待,更没法让人爱的国家。但如果睁大眼睛来睽诸现实,又不能不承认——现实确实在渐变着,希望像蒲公英的种子,一些一些地从网上飘飞到现实中,并且在现实中可喜地发芽。
有多少腐败是在网上被揭露的呵!有多少危害人民利益的事是在网上被曝光的呵!有多少非正义的事是靠了网上的正义之声才恢复了正义呵!有多少假冒伪劣之行径是被网络戳穿的呵!有多少人民的权益,是经由在网上千呼万唤,终于成为现实呵!有多少需要同情和帮助的人在网络上获得了真诚的同情和实际的帮助呵!
有多少人性恶现象在网上受到严厉又强烈的抨击呵!有多少人无畏、无私、坚忍、善良的品行是在网上得到肯定和弘扬的呵!
……
这一切“蒲公英的种子”飘飞到现实中,怎么能不对中国的现实产生正面影响呢?
确乎,网上每凝聚了厚重的郁闷、愤懑、愤怒甚至怒火;但也正因为如此,现实中国的紧张感也总是处于虽存在着却并未迅速膨胀到极限的状态。
以我的眼看来,为数不少的同胞,其实表现为双重中国人的身份。他们在现实中郁闷了,愤懑了,愤怒了,怒火中烧了,于是到网上去乱骂一通,宣泄一通;下了网,置身于现实,复适应于现实的种种规则或潜规则。
美国电影《出租车司机》中的主人公,便是这样一个双重人格的人。他那个年代还没有网络,若有,他对现实的不满也许就不必靠枪去表达了。
网络不是万能的。高压锅的排气阀也不是万能的。
中国人的郁闷、愤懑、愤怒乃至怒火,有处发泄当然比无处发泄好。发泄到网上当然比发泄于现实好。而这正是中国产生更新思维的“顶层设计”,制定更加顺应民心、民意、民生之举措的机会。
我认为,对于中国,“抓住机遇”,目前也指这个。
5.崇尚“曲晦”乃全社会的变态
一个国家封建历史漫长,必定拖住它向资本主义转型的后腿。比之于封建时期,资本主义当然是进步的。封建主义拖住向资本主义转型的后腿,也当然就是拖住一个国家进步的后腿。我们说中国历史悠久,其实也是在说中国的封建时期漫长。
不论对于全人类,还是对于一个国家,几千年封建社会的发展成就,怎么也抵不上资本主义社会短短一两百年的发展成就。在政治、经济、科技方面都是这样,唯在文化方面有些例外。封建历史时期,农业社会之形态,文化不可能形成产业链条,不可能带来巨大商业利益,不可能出现文化产业帝国以及文化经营寡头式的人物,故比之于资本主义及之后的文化,封建主义时期的文化反而显得从容、纯粹,情怀含量多于功利元素,艺术水准高于技术水准。
封建历史越久,封建体制对社会发展的控制力越强大。此种强大的控制力是一种强大的惰性力,不但企图拖住历史的发展,也必然异化了封建时期的文化。
而被异化了的文化的特征之一,便是“不逾矩”,不逾封建主义之“矩”。但文化的本质是自由的。它是不甘于被限制的。在限制手段严厉乃至严酷的情况下,它便不得不以“曲晦”的面孔来证明自身非同一般的存在价值,这也是全人类封建时期的文化共性。
翻开世界文化史一瞥,在每一个国家的封建时期,文化无不表现出以上两种特征——“不逾矩”与“曲晦”。越禁止文化“逾矩”,文化的某种面孔越“曲晦”。中国封建历史时期的文化面孔,这种“曲晦”的现象尤其明显。“曲晦”就是不直接表达。就是正话反说,反话正说。以此种方式间接表达,暗讽之意味遂属必然。“文字狱”就是专门“法办”此种文化现象及文人的,有些古代文人也正是因此而被砍头甚至株连九族的,其中不乏冤案。于是,在中国,关于诗、歌、文、戏之文化的要义,有一条便是“曲晦”
之经验。仿佛不“曲晦”即不深刻,就是不文化。唯“曲晦”,才有深刻可言,才算得上文化。
《狂人日记》是“曲晦”的,所以被认为深刻、文化。《阿Q正传》中关于阿Q之精神胜利法的描写,讽锋也是“曲晦”的,当然也是深刻的,文化的。
确实深刻,确实文化。
但是若在人类已迈入21世纪的当下,一国的文化理念一如既往地崇尚“曲晦”,则其文化现象便很耐人寻味了。
而中国目前依然是这样。在大学里,在中文课堂上,文学之作品的“曲晦”片段,几乎无一例外地成为重点分析和欣赏的内容。若教师忽视了,简直会被怀疑为人师的资格。
若学子不能共鸣之,又简直证明朽木不可雕也。“曲晦”差不多又可言为“曲笔”。倘“曲笔”甚“曲”,表意绕来绕去,于是令人寻思来寻思去,颇费猜心方能明白,或终究还是没明白,甚或蛮扭。
《春秋》、《史记》皆不乏“曲笔”。但古人修史,不计正野,皇家的鹰犬都在盯视,腐败无能岂敢直截了当地记载和评论?故“曲笔”是策略,完全应该理解。
可以直截了当地表达,却偏要“曲晦”,这属文风的个性化,也可以叫追求。不能够直截了当地表达,但也还是要表达,不表达如鲠在喉,块垒堵胸,那么只有“曲晦”,是谓无奈。今日之中国,对某些人、事、现象,其实是可以直截了当旗帜鲜明地表明立场的。全部是奢望,“某些”却已是权利,起码是网上权利。我虽从不上网,却也每能间接地感受到网上言论的品质和成色。据我所知,网上“曲晦”渐多。先是,“曲晦”乍现,博得一片喝彩,于是“顶”者众,传播迅而广。“曲晦”大受追捧,于是又引发效尤,催生一茬茬的“曲晦”高手,蔚然成风。不计值得“曲晦”或并不值得,都来热衷于那“曲晦”的高妙。一味热衷,自然便由“曲晦”而延伸出幽默。幽默倘不泛滥,且“黑”,乃是我所欣赏,并起敬意的。但一般的幽默,其实往往流于俏皮。语言的俏皮,也是足以享受的。如四川连降暴雨,成都处处积水,有微博曰:“白娘子,许仙真的不在成都啊!”——便俏皮得很,令人忍俊不禁。
然俏皮甚多,便往往会流于油腔滑调,流于嘻哈。语言的嘻哈,也每是悦己悦人的,但有代价,便是态度和立场的郑重庄肃,于是大打折扣。
故我这个不上网的人,便有了一种忧虑——担心中国人在网上的表态,不久从方式到内容到风格,渐被嘻哈自我解构,流于娱乐;而态度和立场之声,被此泡沫所淹没,形同乌有了。
我们都知道的,一个人在表态时一味嘻哈,别人便往往不将他的表态当一回事。而自己嘻哈惯了,对别人不将自己的嘻哈式表态当成一回事,也会习惯于自己不怎么当成一回子事的。
日前听邱震海在凤凰台读报,调侃了几句后,话锋一转,遂正色曰:“刚才是开玩笑,现在我要严肃地谈谈我对以下几件事的观点……”
我认为,中国网民都要学学邱震海——有时郁闷之极,调侃、玩笑,往往也是某些事某些人只配获得的态度,而且是绅士态度。
但对另外一些事一些人,则需以极郑重极严肃之态度表达立场。这种时候,郑重和严肃是力量。既是每一个人的力量,也是集体的力量、自媒体的力量、大众话筒的力量。
语言还有另一种表态方式,即明白、确定、掷地有声、毫不“曲晦”的那一种表态方式。
网络自然有百般千种方便于人、服务于人、娱乐于人、满足于人的功用,但若偏偏没将提升我们中国人的公民权利意识和公民素质这一功用发挥好,据我看来,则便罔为“大众话筒”、“自媒体”了。
是谓中国人的遗憾。也是中国的遗憾。
6.仅靠文化的反省不能抚平大众的愤怒
时下,民间和网上流行着一句话——羡慕嫉妒恨,往往从电视中也能听到这句话。
依我想来,此言只是半句话。大约因那后半句有些恐怖,顾及形象之人不愿由自己的嘴说出来。倘竟在电视里说了,若非直播,必定是会删去的。后半句话应是——憎恨产生杀人的意念。确实令人身上发冷的话吧?我也断不至于在电视里说的。不吉祥,不和谐。写在纸上,印在书里,传播方式局限,恐怖“缩水”,故自以为无妨掰开了揉碎了与读者讨论。羡慕、嫉妒、恨——在我看来,这三者的关系,犹如水汽、积雨云和雷电的关系。
人的羡慕心理,像水在日晒下蒸发水汽一样自然。从未羡慕别人的人是极少极少的,或者是高僧大德及圣贤,或者是不自然不正常的人。
羡慕到嫉妒的异变,是人大脑里发生了不良的化学反应。说不良,首先是指对他者开始心生嫉妒的人,往往是经历了心理痛苦的。那是一种折磨,文学作品中常形容为“像耗子啃心”。同时也是指被嫉妒的他者处境堪忧。倘被暗暗嫉妒却浑然不知,处境大不妙也。此时嫉妒者的意识宇宙仿佛形成着浓厚的积雨云了。而积雨云是带强大电荷的云,它随时可能产生闪电,接着霹雳骤响,下起倾盆大雨,夹着冰雹。想想吧,如果闪电、霹雳、大雨、冰雹全都是对着一个人发威的,而那人措手不及,下场将会多么的悲惨!
但羡慕并不必然升级为嫉妒。正如水汽上升并不必然形成积雨云。水汽如果在上升的过程中遇到了风,风会将水汽吹散,使它聚不成积雨云。接连的好天气晴空万里,阳光明媚,也会使水汽在上升的过程中蒸发掉,还是形不成积雨云。
那么,当羡慕在人的意识宇宙中将要形成嫉妒的积雨云时,什么是使之终究没有形成的风或阳光呢?
文化。除了文化,还能是别的吗?一个人的思想修养完全可以使自己对他者的羡慕止于羡慕,并消解于羡慕,而不在自己内心里变异为嫉妒。一个人的思想修养是文化现象。文化可以使一个人那样,也可以使一些人、许许多多的人那样。
但文化之风不可能临时招之即来。文化之风不是鼓风机吹出的那种风,文化之风对人的意识的影响是逐渐的。当一个社会普遍视嫉妒为人性劣点,祛妒之文化便蔚然成风。蔚然成风即无处不在,自然亦在人心。
劝一个人放弃嫉妒,这也是一种文化现象。劝一个人放弃嫉妒非是那么简单容易的事,没有点儿正面文化的储备难以成功。起码,得比嫉妒的人有些足以祛妒的文化。莫扎特常遭到一位宫廷乐师的强烈嫉妒,劝那么有文化的嫉妒者须具有比其更高的文化修养,而那位宫廷乐师无幸遇到那样一位善劝者,所以其心遭受嫉妒这只“耗子”的啃咬半生之久,直至莫扎特死了,他才获得了解脱,但没过几天他也一命呜呼了。
文化确能祛除嫉妒。但文化不能祛除一切人的嫉妒。正如风和阳光,不能吹散天空的每一堆积雨云。
美国南北战争时期,一名北军将领由于嫉妒另一位将领的军中威望,三天两头向林肯告对方的刁状。无奈的林肯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某日对那名因妒而怒火中烧的将军说:“请你将那个使你如此愤怒的家伙的一切劣行都写给我看,丝毫也别放过,让我们来共同诅咒他。”
那家伙以为林肯成了自己同一战壕的战友,于是其后连续向总统呈交信件式檄文,每封信都满是攻讦和辱骂,而林肯看后,每请他到办公室,与他同骂。十几封信后,那名将军省悟了,不再写那样的信,他羞愧地向总统认错,并很快就动身到前线去了,还与自己的嫉妒对象配合得亲密无间了。
省悟也罢,羞愧也罢,说到底还是人心里的文化现象。那名将军能省悟,且羞愧,证明他的心不是一块石,而是心宇,所以才有文化之风和阳光。否则,林肯的高招将完全等同于对牛弹琴,甚至以怀化铁。但毕竟,林肯的做法,起到了一种智慧的文化方式的作用。
苏联音乐家协会某副主席,因嫉妒一位音乐家,也曾不断向勃列日涅夫告刁状。勃氏了解那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积怨,反感那其滋扰,于是召见他,不动声色地说:“你的痛苦理应得到同情,我决定将你调到作家协会去!”——那人听罢,立即跪了下去,着急地说自己的痛苦还不算太大,完全能够克服痛苦继续留在音协工作……因为,作家协会人际关系极为紧张复杂。
勃氏的方法,没什么文化成分,主要体现为权力解决法。而且,由于心有嫌恶,还体现为阴招。但也很奏效,那音协副主席以后再也不滋扰他了。
然效果却不甚理想,因为嫉妒仍存在于那位的心里,并没有获得一点点释放,更没有被“风”吹走,亦没被“阳光”蒸发掉。而嫉妒在此种情况之下,通常总是注定会变为恨的——那位音协副主席同志不久疯了,成了精神病院的长住患者,他的疯语之一是:“我非杀了他不可!”
一个人的嫉妒一旦在心里形成了“积雨云”,那也还是有可能通过文化的“风”和“阳光”使之化为乌有的。只不过,善劝者定要对那人有足够的了解,制定显示大智慧的方法。而且,在嫉妒者心目中,善劝者须是被信任受尊敬的。
那么,嫉妒业已在一些人心里形成了“积雨云”将又如何呢?文化之“风”和“阳光”仍能证明自己潜移默化的作用。但既曰潜移默化,当然便要假以时日了。若嫉妒在许许多多成千上万的人心里形成了“积雨云”呢?果而如此,文化即使再自觉,恐怕也力有不逮了。成堆成堆的积雨云凝聚于天空,自然的风已无法将之吹散,只能将之吹走。但积雨云未散,电闪雷鸣注定要发生的,滂沱大雨和冰雹也总之是要下的。只不过不在此时此地,便在彼时彼地罢了。但也不是毫无办法了——最后的办法乃是向“积雨云”层发射驱云弹。而足够庞大的“积雨云”层即使被驱云弹炸散了,那也是一时的。往往上午炸开,下午又聚拢了,复遮天复蔽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