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头脑里产生的第一个念头是关于男人的。如果出现一个男人来保护我多好啊——不,她头脑里产生的并非是如此明确的意识。那只能算是一个女人关于男人的一种纯粹的本能的思维讯号。甚至可以说,只不过是关于男人的一种极迅速的印象的反应。因为她想到的非是某一个具体的,叫得出姓名的,有仪表特征的男人,所以那印象又是模糊的。就好比一个孩子在受到威胁时转身便往家里跑那样纯粹的本能。那时家在孩子的头脑里仅仅体现为一个词——安全。而孩子的本能促使他向安全的地方跑……人的行动有时后于人的意识。在头脑的意识网上刚刚反应为思维讯号的,便属于下意识的现象了。那女人当时便是那样。
也许,上帝若不性急,女人接着就会想到某一个具体的,她认为会对她负起保护的责任的男人。如孩子在往家里跑的途中想到会挡住追赶者的爸爸妈妈,或哥哥姐姐……然而上帝对下界的凡人一向缺乏耐心。于是一个男人已随即出现在女人跟前了……起初的一切“情节”是上一次“实验”的重复——他们有了一幢房子,她对那个陌生的男人由戒备、防范而信赖而依靠而亲爱了……她是一位30余岁的未婚女子。她也没有过什么难忘的热恋经历。
因为少了母亲那一种对自己孩子的牵挂,因为“遭遇”到了具有浪漫色彩的爱情,所以她对那荒岛上的生活竟很快地适应起来,还渐渐开始觉得未尝不是别一种幸福。
这女人自然也想到了彩电、冰箱、电饭煲什么的,甚至很奢侈地想到了电脑。电脑是她早希望拥有而没拥有过的——上帝一一满足了她……与男人不同的是,这女人头脑中断然没想过刀剑或机关枪。上帝和丘比特都明白,她认为一个爱她的男人是足以保护她的安全的。她显然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倒是那男人将一把尖刀牢牢地绑扎在一根结实的木杆上,制成了一支矛。他那样做时,她深情地望着他,一副感激又幸福的表情。她的头脑中从没想过美元、珠宝和钻石。她没问那男人将用矛来干什么。
因为那是她根本无须问的。上帝奇怪了,问丘比特:“她为什么不想要很多财富呢?”丘比特思考片刻,以权威的口吻回答:“女人对现实的要求一向比男人朴素。”
上帝不以为然地说:“可我认为女人是比男人贪婪的。难道我错了吗?”丘比特说:“上帝哪里会错呢?错的是人类自己罢了。如果人类一直由母系社会发展至今,地球将依然是温馨祥和的人类家园,但是却不能有现在这么伟大的财富。男人们对地球的统治野心鼓动他们夺取了女人对地球的主宰权,男人们对地球做出的成就是以地球损失了女人主宰地球那一种温馨为代价的。正如一位聪明的地球人说的——鱼与熊掌,二者不可兼得。”
这时那女人的头脑里浮现出了一名少年的形象……上帝即刻使那少年出现在女人面前。那少年并非女人的弟弟,而是女人的一位亲密女友的弟弟。她的女友病故以后,少年无人关怀,一直流落街头……在荒岛上那一个风和日丽的中午,女人惦记地想到了他……后来那女人又想到了一些男人和女人。他们和她们都与女人有过这种或那种亲密关系,也都是些在人类的社会里缺少生存竞争能力的弱者。女人刚一惦记地想到他们和她们,他们和她们就出现在她面前了……于是她无形中变成了一个大家庭的家长。她深切地感受到了所有人对自己的依赖。她于是心甘情愿地肩负起了保障一个大家庭生存和维护一个大家庭团结的使命,包括指派某人从事某种劳作的义务……她由此获得了尊敬。她感到她的人生价值,并引以为豪。
后来上帝要收回他的慷慨赐给了,他使女人明白并且确信——每一样她要保留住的东西,都将以大家庭的某一成员的消失为前提……女人问:“神明啊,消失是什么意思?”上帝冷冷地说:“女人,消失是另一种死亡,是消亡。在你这方面,绝不至承担任何悖逆人道的罪名。因为闪过在你心里的意识是不会在这世界上留下痕迹的。只要你心里一想某个人应该牺牲,那么该人立刻便消亡了,如一个肥皂泡破灭了一样。在他们和她们方面,我承诺那是绝无任何痛苦的一种死亡……”
女人当即说:“不!神明啊,人在一切物质之中,亦在一切物质之上。
我信奉着这样的观点,怎么会为了保留住某样东西,而牺牲我大家庭的某一成员呢?”
女人的话音刚落,她坐着的椅子不见了,她摔倒在地……后来,房间里的东西一样样失去……最后,连房子也不存在了……女人猜到上帝是不会罢休的。
于是她召集所有大家庭的成员到她面前,讲述了大家庭正经受着怎样的一种考验。
她说:“兄弟姐妹们,除了我们自己,我们已无可失去。显然,神明之目的在于为难我一个人,而不是为难你们。我已决定让神明使我自己消失。我消失了,神明便会停止他的游戏了。我们大家庭的劫难也就过去了……”
所有的人都失声痛哭起来……每一个人都宁愿消失自己而替代她的消失……她的丈夫更是紧紧拥抱着她,心如刀割但又束手无策……那是男人最觉得愧是男人,愧对自己所爱的女人的时刻……她深情地对她的丈夫说:“爱人啊,当我消失以后,希望你能负起对大家庭的一切责任,关心每一个成员,使兄弟姐妹们感到生活在这荒岛上不是一件值得悲观绝望的事……”
人们流着泪认真倾听了她对大家庭的一番嘱咐之后,全都默默离去了……房间里只剩下她和她的丈夫了……她温柔地说:“爱人啊,给我最后一次性爱吧!和我爱的男人做爱,是我一切幸福中最最幸福的事,没有任何一笔财富能抵得上这一种幸福……”之后,她的丈夫也在她的催促之下噙泪离开了她……于是女人平静地躺在床上,心说:“恶作剧的神明啊,我已准备好了,让我消亡吧,只求你再勿以同样的方法对待我大家庭中的别人……”上帝从天庭上望着她,颇受感动地说:“没想到地球上还能生衍出这样的女人。她配在天庭上和神生活在一起。丘比特,你去把她带到天庭上来。”
丘比特犹豫。上帝说:“你敢不执行我的命令吗?”
丘比特忧郁地说:“老爷子啊,我们是否也应替人间考虑考虑呢?如此一个令我和你同样感动的女人,当做人类美好的种子才对呀!”
上帝觉得丘比特的话不无道理,就将那女人和她的大家庭的所有成员,都送回到原先的生活中去了……上帝使她和另外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只不过做了一场梦。当她讲述她的梦时,听着的男女都问:“真的你想什么,什么就立刻出现?”
她点头。“你要美元了吗?美元的储蓄利率现在可升了!”她摇头。
“要珠宝了吗?”她摇头。
“要钻石了吗?钻石可是世界上永远也不会贬值的东西!”她摇头。
“那么,你在荒岛上住过的,必定是一座里面应有尽有的华丽的宫殿吧?”她如实说:“不是啊,仅仅是一幢大木房子而已,就像是童话《白雪公主》里七个小矮人住的那一种大木房子,结实而又朴素。”于是听者都笑她傻。
想什么来什么,却几乎什么算得上财富的东西都没想,岂不是傻透了吗?尽管是梦,在梦里富贵一把也过瘾啊!
好梦不是人人都有机会做一次的。在众人的调侃之下,她也觉得自己确乎的有点儿傻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对于那个荒岛的梦境记忆渐渐淡薄了。然而她与一个男人似曾真实发生过的荒岛情爱,却每令她梦魂牵绕,向隅唏嘘。她试图从现实生活中的某一个男人身上获得到同等质量的、值得她以命相托的信赖和安全感,但是她每一次都失望了。他们给她的感觉往往是——为了保留住一样他们认为重要的东西,他们必会一边拥抱着她,吻着她,热烈地说着“我爱你”、“没有你我就不能活下去”之类的话,一边在内心深处与神明交易,让她像一个气泡似的消亡掉……后来她不再试图发现了……承认梦就是梦了……
她的荒岛大家庭里的那些成员们,虽然也认为他们的经历只不过是一场梦,但特别地难忘那一场梦。
尤其难忘的是她这位梦中女人。他们和她们,又重新体会各自命运的沉重、无奈和无助。他们和她们并不试图在现实生活中寻找她的化身,宁愿她深深地印在他们关于一场梦的回忆之中。并且,他们和她们都确信不疑——在现实生活里“她”也是存在的。这使他们和她们,对现实不再仅仅怀有敌意,有时也怀有几分从前所没有的协作精神了……而在天庭,上帝和丘比特竟一直面红耳赤地争论不休。
上帝对地球上的男人比女人变得令他嫌恶这一点痛心疾首,发誓要无情地惩罚男人们。
而丘比特因为自己也是男人,则不免地站在男人的立场上替男人们开脱。他对上帝说:“老爷子,你看到的仅仅是男人的人性中最卑污低劣的一面,和女人的人性中最良好无私的一面。假如反过来,那就更有你好瞧的了!”上帝叫道:“要是女人也有卑污低劣的一面,那么肯定是被男人教唆的!”丘比特说:“否!老爷子,我看你真是老糊涂了,你忘了你造女人之际,从狐、秃鹫和蛇身上各取了一部分糅合成的女人了吗?那就是女人的基因啊……”
上帝怒发冲冠了,挥舞着神杖吼:“这是污蔑!这是地球上的男人们捏造的!信谣可耻,传谣有罪……”
丘比特见上帝大动肝火起来,吓得一展翅膀,飞往太阳背面去了。人类的爱情质量不高了,乃因阳光晃丘比特的眼,使他不能准确地射出他的箭……
14.七答人际关系学
读者是你陌生而熟悉的朋友,你如何与他们交往呢?
我觉得,事实上,一个作家是很难与他或她的读者“们”交往的。纵然作家极想,也不可能。一个相对于天南地北的许多读者,作家若受“交往”之心左右,他就什么都不用干了,那也肯定还是“交往”不过来。所以,只有极少数的读者,非要和某作家交往不可。更多的读者,是比作家本人还明白这一点的。其明白,证明大多数读者对作家这一种职业是体恤的。我相信大多数的作家皆和我一样,内心里最真实的愿望恰恰是拥有充分的独处的时间。究竟能拥有多少这样的时间,对作家是至关重要的。如果这种时间居然被情愿地或不情愿地压缩到了最少的程度,那么在我看来是值得同情的。
我早就是一个拥有充分的写作时间的作家了,所以我对“社交”二字是最不以为然的,如同一个常处在发烧感冒情况下的人对冬泳不以为然。我每个月的时间往往是这样“瓜分”的——三分之一划归在单位的本职工作和难以推托的活动;三分之一划归“哥们儿”们,他们既非作家、编辑、记者,亦非文学的或我自己的读者,仅仅是些与我有着脐带般的“古老”友情的人。时代剧变,他们的境况都不怎么好。从前他们希望从我这儿求得具体的帮助,从前他们想当然地将一个作家的社会“能量”高估了。现在他们明白了这是一个错误,所以也仅仅满足于从我这儿获得友情的安慰以及咨询。这三分之一的时间在我这儿是必须优先确保,来者不拒的,否则我对我自己做人的感觉不好。最后的三分之一归于写作、家事、应酬来访的形形色色的不速之客。
我目前“争取”时间的方式是——尽量推托掉几乎一切的活动,包括文学与影视活动。再从睡眠和吃饭时间内挤出一些“补贴”给写作。
所以我对“社交”二字无好感,想必也是可以理解的吧?但是由此话题可引出另一话题——有次在某种文学场合,一名记者问我:
一百个读者和一位卓越的评论家,你更看重哪一方对你的书的评价?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是一百个读者。对方脸上呈现出了讥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