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们渐渐安静下来，一个接一个倒苦水，无非是从国企的职工变成私企的职工，身份变了，担心工作没保障，担心待遇会降低，担心政府从此不管他们了。阎子丹看看大家都说得差不多了，操起喇叭：“工人朋友们，你们的委屈，你们的要求，你们的担心，我们县委、县政府的全部领导都听到了……现在请县政府副县长傅有义同志跟大家讲话！”
傅有义张口结舌，手足无措。此时此刻傅有义后悔了，他悔不该自作聪明，指使小舅子莫鸣写信散发到各工人手中，煽动他们对改制问题的不满情绪，恫吓他们改制之后要变成私营企业的打工仔，说什么政府再也不管他们了，改制后马上就要减员增效了，他们将统统下岗，马上就要没饭吃了，还阴险地把矛头引向阎子丹，说这次改制是个别县委主要领导为了捞取个人政绩，为了向上爬，官商勾结，黑箱操作，不顾工人们的死活……傅有义好不容易止住胡思乱想，在这种公开场合，他必须得维护自己作为副县长的尊严和面子，于是他硬着头皮从阎子丹手里接过喇叭，豪气冲天地说：“工人朋友们，请大家安静听我说，对于大家的遭遇，我深表同情，企业改制是势在必行的，没有办法的。大家面临的困难很多，我在这里向大家表个态，县委、县政府那也是没办法……”人群再次骚动起来，有人开始骂了。
说着说着，傅有义忽然变得很激动：“工人朋友们，我的好兄弟们，你们没饭吃了，我傅有义心里有愧啊！”
阎子丹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心道：你这是救火还是火上浇油！他不能再让傅有义这么煽动下去，于是夺过喇叭大声说：“工人朋友们，大家维护自己的正当权益，这很好！说明你们有保护自身合法权益的意识，你们来找县委、县政府，这也很好！说明你们对我们县委、县政府是信任的，如果不信任我们，你们是不会来找我们的！在这里，我代表县委、县政府谢谢大家的信任！大家比我清楚，我们县的建龙水泥厂从2002年开始，就已经每年亏损八千多万元，一直被资金、技术、环保、人员安置四大问题压得喘不过气来，企业是艰难度日，早已资不抵债。今年党中央、国务院提倡加快“两个转移”，加大节能减排力度，发展循环经济，一些不符合技术标准，不适应市场激烈竞争形势的小水泥厂、小漂染厂、小五金厂，都是国家政策明令要关闭要淘汰的。所以，改制势在必行！”
人群一阵骚动，阎子丹说：“尽管如此，我们在改制的过程中，还是把大家的安置放在首位，把解决大家的吃饭问题放在首位！经过县委、县政府的艰苦努力，现在富丽华集团已经同意接纳建龙水泥厂现有的全部187名职工，除了退休人员和自愿停薪留职人员，你们全部都没有下岗的问题，更没有吃不上饭的问题，这些都已经写进了企业改制合同之中，经过南华省著名律师事务所的法律公证，白纸黑字写在那里的。工人朋友们，你们也许担心，建龙水泥厂经过改制之后，会越改越差，越改越没效益。那么，我向大家保证，建龙水泥厂经过改制之后，将变得更大更强。据我所知，改制后富丽华水泥厂的第一件事，就是请天津、南京水泥设计院的专家对其生产线及设备、工艺进行全面会诊，重新确定发展战略——以技术改造转变效益增长方式和发展方向。随后，水泥厂还拿出15.7亿元的投资计划，决定对企业进行彻底改造，实现节能环保、提产降耗。现在，投资1.2亿元的第一个100万吨水泥粉磨系统很快将要建成投产，这是目前国内第一台采用联合粉磨系统的水泥磨，特点是台时能力高、电耗低，比老水泥磨每吨水泥单耗低10度，一天可节电36000度；投资5亿元的首条日产4000吨熟料生产线也已开工。工人朋友们，你们是这方面的专家，又有这么好的企业，靠自己的双手靠自己的技术还怕没有饭吃？我深信，只要大家着眼于未来，尽快调整心态，发挥你们的聪明才智，你们的日子只会过得比以前更好！
现场渐渐变得鸦雀无声。阎子丹自信而坚毅的眼神灼灼发光，这时陈泠雨给他递上一杯水，阎子丹接过大口地喝着，清清嗓子接着说：“说到改革，改革的目的是什么？根本目的还不是为了让老百姓过上更好的日子吗？现在是21世纪了，工人朋友们！现在的竞争是全球化的，有人说我们改革是为了打破大锅饭，其实我跟大家说，我们打破了计划经济的大锅饭，现在得在一个更大的大锅饭里抢饭吃。全球化是什么？全球化就是全人类只有一个大饭碗，那就是全球市场同一化的大饭碗，有能力的人在碗里抢到肉，抢到山珍海味，吃不穷喝不穷。我们怕什么，我们的能力就比别人差吗？我们不差！如果说差，就是差在以前关起门来埋头苦干，视野变窄了，胆子变小了。工人朋友们，难道国有的小水泥厂就这么值得留恋吗？难道一个月七八百块钱的最低工资收入就这么值得你们留恋吗？我们大平的工人是有志气的，我们不应该满足这七八百块钱的收入。有没有听过老百姓的顺口溜，我听过，我还可以背给大家听：最爽就是厂领导，吃喝玩乐到处跑，吃完喝完把钱捞；最惨就是咱工人，加班加点把命拼，累死累活真可怜。我的工人朋友们，我知道你们活得不轻松，你们就甘心被这样的企业领导欺负，就甘心永远做这种企业领导的下属？国企未必好，私营未必不好！大家想想，现在中国经济效益最好的企业有几家是国企？华为是吗？中兴是吗？腾讯是吗？都不是，他们全是私营企业。所以，计划经营的路子走不下去了，我们得换条路走，目的是为了走得更好更快更有力。朋友们，请相信我，相信改革，相信我们的党，相信我们明天的日子会越过越好！”
阎子丹一仰脖子，把杯中的水喝了个底朝天。
他猛吸了口气大声说：“工人朋友们，铁岭镇老河口——东莞产业转移工业区，知道吗？就是我们县最大的工业区，马上就要开始秋季招工，其中全省最大的环球水泥厂将优先招收建龙水泥厂的下岗工人，这是我们县委、县政府的既定政策。所以，只要你们有技术，饭碗会有的！同志们，咱们县的经济正在转型，各行各业正处在大发展的关键时刻，我透露个数据给大家：截止到目前，大平县经济总量是去年同期的151%，财政收入是去年同期的162%！我还要告诉大家，我们县委、县政府正在大力发展城镇化，发展小商品经济，发展旅游服务业，欢迎你们投身到大平经济发展的洪流中来！我们很快将制订下岗工人再就业的优惠政策，鼓励大家发财致富，对你们的未来，我满怀希望，充满信心！”
人群中突然响起掌声，几个看起来像领头者的人说：“‘李摇头’大爷跟我们说过，阎书记是个信得过的好领导。我们相信阎书记，相信县委、县政府……”工人们开始陆续离去，阎子丹走入人群，握住一双双伸过来的手，向离去的工人挥手致意。
谁也没有注意到，陈泠雨的眼眶里已经噙满泪水。
处理完建龙水泥厂工人上访的事之后，已经快中午12点了。阎子丹忘记了疲惫和饥饿，回到办公室，靠在沙发上长长地出了口气。这时，梅剑锋和水清明结伴赶了过来，梅剑锋说：“阎书记，听说建龙水泥厂的工人刚刚来机关大院集体上访了？省纪委的领导都惊动了，还打电话给我过问此事呢。”
阎子丹说：“刚把工人们劝走，都是傅有义煽动的……我说剑锋、清明，你们可千万要抓紧，不要被有心人士打乱了我们的既定节奏，现在人家是一波又一波地发起攻击啊。”
水清明说：“阎书记，我们会注意这个问题的。您看现在都下班了，要不咱们三个一起去检察院的食堂体验一下生活？我和剑锋也正好有事向你汇报，边吃边聊，怎么样？”梅剑锋在一旁附和。
阎子丹说：“好啊，还真是饿了。你姓水，可不要清汤寡水忽悠我和剑锋啊？”
水清明说：“两菜一汤，国宴标准。”
阎子丹把手一挥：“好，咱们吃国宴去！”
出了县委大楼，三人直奔检察院。检察院的食堂在三楼，宽敞，明亮，整洁卫生。菜色果然是两菜一汤：白切鸡、茶树菇酱、冬瓜粉丝汤。梅剑锋说：“清明啊，你还真就被阎书记看穿了，真的是清汤寡水，不愧是姓水的！”水清明哈哈一笑，说见笑见笑。阎子丹打趣说：“清明是坚决执行温总理的指示，剑锋你可能不知道，温总理的饮食秘诀就是十二个字：清清淡淡，汤汤水水，热热乎乎。很有养生参考价值啊，我看不止养身子，还养性情。”
梅剑锋接口说：“是啊，阎书记说得没错，我看清汤寡水确实是养性情，特别是养廉！我看过一份资料，说中国公款吃喝开支1989年为370亿元，到2005年公款吃喝竟然达到6000亿，等于当年国防开支的三倍！真是吓死人。”
水清明说：“朱镕基总理说公款吃喝只长脂肪不长肉，我们检察院是不做这种傻事的哟。”
梅剑锋说：“我看确实是够傻的，有个顺口溜说得好：远听酒店内高歌，近观公仆大吃喝。山珍海味桌上转，猜拳行令手抛梭。项间领带擦鼻涕，剩下三杯还属我。满眼血丝身晃荡，强搂小姐寻厕所。堪叹人民血汗款，哗哗流进喂狗钵。你听听，老百姓不骂娘才怪！”
阎子丹严肃地说：“这虽然只是一个顺口溜，但话粗理不粗，给某些大吃大喝的老爷们画了一幅生动的肖像。”阎子丹深思片刻又说，“郡县治则天下安。作为县委书记，我将在我的权力范围内对这种现象予以坚决抵制和纠正！”
梅剑锋接下来汇报了张永发以及一个镇委书记、一个镇长被“双规”后的案情发展。原来这几个家伙牵扯出来的案情越来越复杂，其中那个老百姓称之为“酒保”的镇委书记交代，他的前任为了调整到一个经济条件较好的镇，向当时的县委书记王德意送了10万元，而他自己也从副镇长破格被提拔为镇委书记，更是向王德意送了15万元。因为他的破格提拔，现在的镇长对他还是心有不服，两人关系一直很僵，导致该镇的各项工作一直没办法开展。
阎子丹放下筷子，喝了口水说：“剑锋呐，办案过程中，一定要做到既依据法律又讲究策略，不能留下什么漏洞让某些人有机会反击啊。对于已经被‘双规’的这几个人，要做通他们的思想政治工作，击溃他们的思想防线，不能让他们有任何幻想，当然还要让他们放下思想包袱。”他回过头对水清明说，“关于涉及到的职务更高、地位更高的人，我们就得更加慎重了，你要和水清明充分沟通，密切配合，协调办案。随时向我报告案情进展，我做你们的坚强后盾。”
梅剑锋、水清明互相对视了一眼，双双点了点头。梅剑锋说：“当然，如果掌握铁证，我们也不会手软。对于个别重要岗位上的人，按政策必须得经过县委常委会同意才能‘双规’和立案。”
阎子丹说：“现在常委会内部比较复杂，这种问题暂时还不适宜在会上研究讨论，一旦提到会议上来，很快就走漏风声了。”他沉吟了半晌说，“恐怕我得想点非常规办法，和伍县长还有部分常委私下通个气，取得大部分常委的同意后再去实施。当然，这样一来，又会有人说我独断专行了。哈哈，这个黑锅嘛我不怕背。就这么办！”
水清明说：“阎书记，我理解你。像我是学法律的，也做检察工作，我们的工作没你的那么复杂，就一条准绳——法律。你作为县委书记面对的情况就复杂得多，当然得用一些非常规的办法。”
阎子丹说：“作为县委书记，我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据我分析，中国的县委书记大概可以分为四类人：第一种人，当了县委书记后，权力欲膨胀，觉得自己是一把手了，什么事都是自己说了算，追求绝对的权威。第二种取向是追求物质利益。这些人思想素质不高，有了权力后，就想捞取好处，有着明确的功利目的。第三种取向是利用县委书记这个平台，搞短期政绩工程。不管项目对今后有没有负面影响，目的就是尽快做出所谓的成绩以此作为高升的资本。第四种是希望在这个平台和岗位上，发挥自己的价值，实现服务人民、报效国家的理想。我要做的就是第四类县委书记，我珍惜这个岗位，县委书记这个岗位是最能施展抱负的，可以在这个岗位上干事创业、造福一方。在县委书记任上，我就两个愿望，第一个愿望是希望能够把大平经济发展得快一点，为今后发展打下基础；第二个愿望是希望领导班子运转得顺一点，哪怕我走了以后，也能为老百姓留下一个干实事的班底。”
水清明提议到检察院旁边的顺水河畔钓钓鱼，放松一下神经。
梅剑锋说：“这钓鱼跟做官的道理是一样的。贪心的人总这样，无鱼找鱼钓，无官找官做。钓着小鱼，想钓大鱼；做了小官，想做大官；钓着大鱼，想钓更大的鱼；做了大官，想做更大的官！孰不知：人生不过百年，弹指一挥间。钓鱼也罢，做官也罢，钓鱼者何不做到心中无鱼天地宽？为官者何不做到心中无官天地宽？”
水清明说：“这钓鱼的过程嘛，其实就是人与鱼斗智斗勇的过程，人变着法子引诱鱼儿上钩，鱼儿变着法子偷食而又尽量不上钓，人以食饵相诱，鱼儿以性命对赌。有时吧，行贿者是垂钓，受贿者是鱼；有时呢，我们纪委和公检法垂钓，腐败者是鱼。谁贪心，谁咬钩，谁就完蛋。”
阎子丹啧啧称奇说：“只有你们搞法律的渔翁，才能有这样的高论。”想了一想又说，“毛主席说，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只要不贪那一口鱼饵就行，做官最怕一个贪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