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完育才中学教学楼的落成典礼之后，陈泠雨腾出空来着手写调研报告。她深深地理解了阎子丹的意图，阎子丹是想在“安教安学工程”的基础上，再搞个“安农工程”。他对大平县农村的土坯房印象太深刻了，觉得自己有责任对全县的农村危房进行大规模改造，让农民搬出来住上安全舒适的砖瓦房。
对于农村，陈泠雨同样有着浓厚的感情，她、陈凤儿、庄飞就是从五柳镇的农村出来的，现在都在县里工作，可她一直都没敢忘记贫困的家乡。所以她下定决心，必须把这调研报告写好，争取在县委常委会上通过形成决策。
为了排除“大泡梁”聊QQ的干扰，陈泠雨干脆以写调研报告为由，窝在家里不去上班，实实在在过了几天清静日子。那幢象征着权势的县委、县政府大楼矗立着，常常把她压得透不过气来，只有在自己家里窝着，她才会一身轻松，思维也轻快起来。她喜欢乌兰托娅的歌，便反反复复地听《我要去西藏》，笔下的文字像西藏高原上的小溪流，清澈流淌，淙淙不绝。对于她来说，调研报告实在太容易了，老套路加点新语言就行了。想到阎子丹对她的关切目光，她脸色不由得发红，又加了点用心。草稿很快完成，又细细校对一遍，然后用EMAIL发给阎子丹，她想早点交稿留更多时间给阎子丹修改。陈泠雨一向高傲，以前不管是哪位领导的文字材料，她都是一气呵成，然后静等对方一催再催，到最后半天她才交稿。她不耐烦别人改自己的东西，她觉得那些领导纯粹是瞎改。
写完报告，陈泠雨松了口气，心里非常舒爽。她拉开窗帘，探头一看，黄昏的风迎面吹来，西南天边那颗金灿灿的长庚星闪闪发亮。陈泠雨匆匆吃了点东西，心情非常愉快，呵了呵手出门散步去了。她喜欢黄昏时去散步，尤其享受踽踽独行，这样与世无争，清清静静地过自己的小日子，简直就是福气。
陈泠雨沿着顺水河边慢慢走着。稀疏的灯光下，顺水河在她身边转了个弯，无言流逝，这条大平的母亲河，承载了多少人间的悲欢聚散，汇合了130多万个像陈泠雨、陈凤儿、庄飞这般年轻人的青春与欢笑、爱情与泪水，悄无声息地奔向南海，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依依，你听我说。”陈泠雨怔怔地站住，那会是谁呢？透过朦胧的暮色，前面不远处闪出两个人影，并肩而行。右边那位穿休闲裤子，双手插在T恤衫的口袋里，这姿势太独特了，显然就是阎子丹。左边那个女的身材高挑、优雅，穿酱红色风衣，一头蓬松长发随晚风向后飘荡。原来那人是柳依依，阎子丹的妻子，听说是一个事业有成的律师。
陈泠雨可不想介入别人的生活空间，她往旁边的一条小路上拐，走进一片紫荆树后。四周忽然寂静下来，她吁了口气，心理重新轻快起来。紫荆花瓣随风飘荡，偶尔一两叶落在她的脖子上，痒痒的。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她慢慢走着，转过一片小树丛，却尴尬地止步了：转来转去，还是转到了阎子丹夫妇面前！
阎子丹忽然看到陈泠雨，愣了一下，扬起右手算是打个招呼。柳依依眼睛掠过陈泠雨，把头转向阎子丹：“我的态度很明确，与其这样被那些人糟蹋，不如就现在跟我回去。何去何从，你看着办吧！”
阎子丹拉住柳依依的手，恳切地说：“依依，这事我们慢慢再商量……”柳依依抽出手，掩着脸跑了。阎子丹尴尬地向陈泠雨一笑，向前追去，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之中。
陈泠雨很是不安，心事重重地回到家中。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这可是陈泠雨喜欢的天气。夜雨孤寂的日子里，她总爱铺开“听雨三篇”，静静发呆。初国卿的《听雨》、季羡林的《听雨》、余光中的《听听那冷雨》，被誉为当代“听雨三篇”，三篇散文确实写得清婉明丽，韵致可人。她喜欢这种窗前小雨读闲书的感觉，特别是余光中的《听听那冷雨》，湿漉漉的句子轻轻敲打在心头，那日渐远去的童年随之渗上心头，她小女人的心便也潮润起来，那条蛰伏很久的虫子似乎在心底深处再次苏醒过来。
陈泠雨透过窗子往外看，雨幕中匆匆奔过的邻居并不熟悉的脸、汽车碾过路面的潮湿的声音、丁香般漂浮的伞、玻璃窗上流淌下来的水，树像雾一样绿，远处的楼影隐在一片雨意苍茫中，像一部老电影里三十年代旧上海的镜头，平平常常又无比温情。在窗外，观行人正在与风雨相互逗弄，而窗内的她孤独而又平静，陶醉在“春雨如恩诏，夏雨如赦书”的幸福中。
夜已深，雨渐渐停了，陈泠雨蜷缩在被窝里，脑海里晃动着阎子丹夫妇追逐的身影。她笑了，原来这个年轻的县委书记和她一样，家里也有一本难念的经。
翌日，陈泠雨坐在办公室，脑子里还是晃啊晃，晃着阎子丹夫妇追逐的身影。电话响了两遍，她才接起，原来是阎子丹：“小陈，稿子写得不错，你过来一下。”
于是陈泠雨乘电梯到了9楼，阎子丹就在901房。9楼是常委、县长们的专属楼层。在这个大院里，9楼是一个权力的象征，一个神秘的禁地，更是一种高山仰止的境界，不是一般人可以随便来的。走在楼道里，地面光洁照人，两侧领导的办公用房冷冷地关闭着，陈泠雨感到一股肃穆之气，重重地压在心上，让她透不过气来。她强作镇定，保持着固有的节奏，小心翼翼地往前走，恍若走在一条深不可测的地道里。
陈泠雨走到走廊尽头的901。她轻轻地敲了敲门，阎子丹的声音有点沙哑：“请进。”她轻轻推门而入，微微一笑。在阎子丹的示意下，她就在他的大班桌对面坐下，然后绾了绾头发，很自然地把双手搭在膝盖上。阎子丹一脸疲惫，显然昨晚没有休息好。他为陈泠雨沏了杯茶，说：“小陈，报告我看了，不错。基本上不用改了，就这样吧。”
陈泠雨心里一松，很快又一紧，稿子不用改了，叫我来该不会有别的什么事吧？是昨晚的事？
果然，阎子丹说：“小陈，昨晚让你见笑了。没想到吧，一个县委书记生活中还有这么狼狈的时候吧？对不起了。”
陈泠雨说：“怎么会呢，倒是我不好意思，无意中……”
阎子丹叹口气，仰靠在椅背上：“是我不好意思，打扰你散步了……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陈泠雨点了点头，静静地听着。
阎子丹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陈秘书，你不会觉得我像个唠叨的怨妇吧？”
陈泠雨说：“怎么会呢，人又不是神仙，总会遇到一些难题。阎书记想说，我就想听。”
阎子丹笑笑，沉吟片刻说：“谢谢你。其实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事。依依，就是我的妻子，她受不了常常有人写信诬告我、威胁我，这不就急着来找我，磨着我跟她一起回省城，说有两个很好的选择让我挑：要不继续在团省委工作，要不就跟她一起经营律师事务所。你说我能丢下大平不管吗？”
陈泠雨说：“我理解嫂子，她有她的道理。回省城的话，可以摆脱俗事的纠缠，清清静静地过日子，更主要的是可以夫妻团圆，这可是有钱都买不来的好事！用流行的话来说，那叫幸福指数高啊。为什么不回去呢？”
“我有我的理想。”
“理想？”陈泠雨乍一听，颇为惊讶，她很久没从领导干部口中听到这个词了。
阎子丹疲惫的双眼忽然透出炯炯神采：“觉得诧异是吧？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谈理想在别人眼里突然变得滑稽可笑起来。可我就是有这么滑稽可笑的理想。我想做一个好官，这就是我的理想。你想想，当一个好官有什么不好？可以行使人民赋予的政治权力，充分按照自己的理想蓝图，使这个地方经济快速发展，人民安居乐业，社会和谐幸福，这就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啊。我觉得这是功德无量的事！再说经营一个130多万人的大家不比经营一个小安乐窝更有意义吗？不是更能实现自我价值吗？”
陈泠雨说：“你说得都对，可惜有理想有抱负的官员太少了点。”
阎子丹说：“在我看来，天下最容易甩手干事的就两个官，一个是古代的宰相，一个是当代的县官。越是落后的地方越是有改革的空间和余地，这就是我为什么来大平的原因。大平穷，我希望能带领大平人民把穷鬼赶跑。没有为民造福的理想，当官有什么作为？有些人捞钱跑官，说白了不就是想着一已之利，用官帽套取一点现实利益吗？当官不为已，为已不当官，否则就是可耻的！你知道布隆伯格吗？人家纽约市长，不要一分钱的薪水，照样把世界第一大城市经营得有声有色。英国首相布菜尔的老婆也是著名律师，收入比布菜尔高多了，人家当那个官又是图什么呢？当然不是钱！人家就图一个为人民服务的机会。我们是不是应该向别人多学习学习呢？”
陈泠雨开玩笑说：“书记也崇洋媚外，这个倒新鲜了！”
阎子丹有点激动：“在我眼里，没有什么华洋之分。邓公不是说了吗，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在我看来，无论是古今中外，只要是好的，崇也罢，媚也罢，但学无妨。你看我们这里的个别干部都在想什么干什么？那些浮在上面的违法乱纪分子就不说了，看看酒店里有多少干部在大吃大喝？真是可笑啊，现在不会搞吃喝玩乐那一套，竟然被视为能力低下！一个小小的副科级领导，竟然内定年度报销额度为20多万，这都是民脂民膏啊，他们吃的是老百姓的肉，喝的是老百姓的血！我实在不明白，他们怎么就张得开那张嘴！”
陈泠雨说：“人情社会，谁又能逃得了那张无处不在的人情网呢。”
阎子丹挥着手，情绪变得高昂：“我偏偏不信这个邪，只要大家都拿出决心来，就有累不垮的精神，就有耗不尽的精力，就有干不厌的激情，就有百折不挠的毅力，就会冲破这张人情网，建立起法治的社会。从你我做起，怎么样？”
陈泠雨想，真是个洋溢着书生气的县委书记！她静静地望着这张率性的脸，忍不住替他担心：“这么说来，你是不听嫂子的话，打算非在这里干出个样子不可？”
阎子丹断然说：“开弓没有回头箭。用朱镕基总理的话说，不管前面是地雷阵还是万丈深渊，我都将一往无前，义无返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陈泠雨说：“可是嫂子那边您怎么交代呢？”
阎子丹说：“没事！她只是不愿意我受别人的攻击羞辱。以我对她的了解，她最终会理解我的。”
陈泠雨笑笑不再说什么。一个男人，特别是一个县委书记，对她毫无芥蒂，敞开胸怀倾诉，那是对一位普通下属的信任。她莫名欣喜，感觉这个年轻的书记也未必如别人所说的那么严厉。
阎子丹突然说：“小陈，现在外面不少人说我是‘阎王丹’，做人做事太过严厉，是在搞‘人治’。其实我有时候也在反省自己，是不是有的地方做得不够妥当。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陈泠雨说：“阎书记，什么‘人治’不‘人治’的，我就认准一条：为民办事，为民谋利，那就是好官好政策。其他条条框框的东西，老百姓不懂也不会理你！”
阎子丹说：“你说得很对。中国本来就是一个人情社会，在一些地方，某些人特别是某些官员的意志凌驾于法律之上，这就是‘人治’的本质表现。比如某些人要把自己当成‘组织上’，组织成了他遂行个人意志的工具。而‘法治’的本质是在个人意志之上永远有一个法的意志，而法的意志就是国家意志。‘人治’也不等于就是恶治，也可以是善治。这得看掌握权力的人的愿望、能力和道德品质，比如历史上许多为民谋利的好官，像包拯、海瑞、林则徐他们就是善治的代表。中国现在的法制还不完善，我看得由心里装着老百姓的当权者们发挥‘善治’的作用予以补充。你比如说我吧，难道我不知道我在行使我的权力时可能带来的一些争议吗？我其实心里有数着呢！比如说我支出干部职工一个月薪水启动‘安农工程’和‘安教安学工程’，比如对一些依法腐败干部的严厉惩治，这些都有强权色彩和不文明的一面，可是不这样行吗？在大平这个穷县，我可以按所谓的‘法治’精神做个太平时期的庸官，可是农民就得继续住老房子，老师和学生就得继续在危楼里上课，今后怎么发展呢？我知道有些人希望我走，我走了目前县里的许多事情就不会发生了，他们就可以继续太太平平做他们的庸官懒官和贪官。可是我不允许。”
陈泠雨说：“作为老百姓，我不愿意你走。扣点钱为老百姓做事，我理解我也支持。在你之前，有些领导也扣了大家不少钱，甚至要多得多。可是钱呢？钱不知去向，什么事也没办成，而你不一样，你是在为老百姓造福，为大平的子孙后代造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