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树苦笑道:“老爷子,你,你,你这回一定要救我!”王德意掉头往房里走。乔树跟进来,随手轻轻关上门。王德意抽出一支烟,乔树急忙点着,手抖得跟筛糠似的,点了几次才点着说:“听说昨天市委常委会议在研究大平领导班子的事……”
王德意问:“嗯……你这么快就听说什么了?”
乔树哭丧着脸说:“阎子丹要拿我祭旗,他看我好欺负!”
王德意皱起眉头说:“我的乔书记,乔大人!你好歹也是县委常委、纪委书记,慌什么啊!大平不干,还有其他县嘛,县里不行,还可以来市里嘛,怕没位置吗?他阎子丹再心狠手辣,也不能把你的副处给撸了,组织上不允许嘛!”
乔树嘴唇发抖地说:“我听说了,姓阎的准备把我的县委常委、纪委书记废了,什么位置也没给我留,要把我晾起来!这可怎么办呢,怎么办?”
王德意忙安慰他,说:“那纯粹胡说八道,组织上从来就没有这样用人的。”为了强调,他还拍着胸脯说,“放心,组织原则我还是懂的,你的消息不可靠,不可靠。”
乔树仍是一副苦相说:“千真万确。姓阎的连我的接班人都找好了,叫梅剑锋,市纪委下来的!”
王德意吃惊地说:“真的?不可思议,对你一个堂堂的副县级干部能这样,像一条咸鱼一样晾起来?”他直勾勾地盯着乔树,松弛的两腮帮子耷拉得更厉害了,“难道是就地免职回家待岗?”
乔树几乎在哀嚎:“就是,听说就是这样。恐怕,恐怕……”他结巴了半天,终于壮着胆子说,“恐怕有点不妙,万一方正那事翻出来,再扯上什么事,我免职事小,恐怕王副市长你……”
这不是在威胁王德意吗?这个人可是他一手拉上来的!王德意怒视着乔树,当年要不是看他听话、会吹会拍、能跑能送,怎么会把一个畏畏缩缩而又政声败坏的镇长越级弄上来当什么纪委书记,现在倒好,遇到点难处就掐他这个大恩人的脖子!他又愤怒又好笑,就凭你乔树能威胁我堂堂副市长?然而一想到方正,王德意马上由愤怒转为莫名的恐慌,他深深吸了口气努力镇定下来,习惯性地端出领导的架势,不屑一顾地说:“小意思嘛,我就不信他方正还有咸鱼翻身的那一天。你大小也是个县委常委,是组织的宝贵财富,你要对组织有信心,组织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不会委屈任何一位干部的。”
乔树还想说什么,王德意打断他:“老乔你是老共产党员了,要经得起组织的考验,这点自信应该有吧,嗯?其实组织考验考验你也是好事,没什么了不得的嘛。你被一条不着边际的小道消息就弄得惊惶失措,真要有点什么风吹草动,你岂不是要跳进顺水河?回去吧,回去吧,你的事我帮你留意留意,我就不信这个邪,难不成顺州市常委全都听姓阎的了?”
乔树说:“老爷子,那就全靠您了!”他站起来往外走了几步,到门口又回过身来,“老爷子,我个人事小。我一直有个担心,就是怕方正把鸬鹚村那块地的事儿翻出来,我感觉这事好像被姓阎的盯上了。他正在催我把方正的材料给他,催命鬼一样。老爷子你说我该怎么办好?”
王德意说:“你自己琢磨着办,根本原则是不能如了姓阎的意。”他松弛的两腮帮子一塌,脸色极其难看,“就这样吧,不留你吃饭了,走的时候注意点形象。”
乔树还是跟以前那样,临走时恭恭敬敬地伸出双手,王德意根本不耐烦做这无谓的程序,很机械地伸出手,乔树只摸到王德意的两个手指头,还没来得及热情一握,那两个尊贵的手指头就缩了回去。
乔树满腹心事,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
不知为什么,王德意听到乔树提到“方正”这两个字,突然心烦意乱,恨不得他马上从眼前消失。这个平日里唯唯诺诺的手下,和雷大江、傅有义、张永发、吕正伟号称自己的5大金刚,原来怎么看怎么顺眼,没想到这么经不得事,一条小道消息就把他吓得唇白面青。他突然间从心底生出几分鄙夷来。
王德意回到房间,再也无心干那些花红柳绿的事。他揭开被子,胡媚撅着屁股还赖在床上。他拍拍那肥肥白白的屁股,粗鲁地叫她赶快离开。床头的手机忽然响起来,王德意看看号码:“喂……又什么事啊?知道了,知道了,等周末我回家再说吧!好,好,就这样!”
胡媚不屑地说:“你老婆吧?瞧你怕的。”
王德意说:“少罗嗦,快点走,注意别让人看到。”
王德意洗漱完毕,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他不同于傅有义,在对待女人的问题上已经有相当的定力。他曾经教训好色的傅有义:“仙女其实也是一堆俗肉。对女人的期待须适可而止,别把自己搭进去了。”他用手反复梳理着稀疏的头发,这表明他在飞速地思考。他觉得自己有点冒失,不应该把胡媚带到总相宜的包房里来,干这种花红柳绿的事。王德意越想,越为自己的胆大妄为捏了一把汗。他继续自己擅长的领导惯性思维,总结了两条,一是好好调教调教胡媚,免得她嘴碎;二是以后这种事得慎之又慎,起码不能再到总相宜这种固定包房来搞,要搞这事就到“钓鱼台”去,确保安全嘛。
王德意走进市委、市政府大院里的领导餐厅,他还是习惯在这里吃早饭。
阎子丹昨天开完常委会,今天还有点事,他也在领导餐厅吃早饭。迎面就碰到王德意,两人都有点意外。说实话,虽然他们一个是常委,一个是副市长,但其实碰面的机会并不多。按照省委和市委的意图,阎子丹的工作以大平为主,这是明确无误的。当初交接的时候,王德意就感觉到,这个阎子丹的眼神是那么犀利,以至于他想介绍一下大平的基本情况都呐呐于口,心慌得很,不知道怎么开口。他总觉得最终和阎子丹会有一战,他害怕这种战斗。特别是前几天的“1加5圆桌峰会”又喝酒又聊天,傅有义、雷大江谈了许多关于阎子丹到大平的传闻,加上一大早乔树又慌乱地说阎子丹拿他开刀,王德意想想这事心里就不寒而栗,想起以前做的许多脏唐臭汉的事儿,心里后悔不迭。他以前是那么自信那么强势,可是这一刻,他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的虚弱了。
阎子丹大步走过来,大大方方伸出手说:“王市长,您好!”
王德意说:“哎哟,我的阎常委,呵,阎书记,哈哈……都不知道叫你什么好了。”
阎子丹说:“那就叫名吧,要不叫我小阎也行,我就喜欢干脆,不喜欢叫什么官衔的,这个官啊就是一顶帽子,而名字却是生死相随的。对吧,王市长?”
王德意有点局促地说:“高见,高见。要不这样,在市里见面叫你常委,在县里见面叫你书记?”
阎子丹说:“怎么称呼没关系,你觉得舒服就行。我呢就是个简单的人,简单地工作,简单地生活,多好。”
王德意频频点头。说实在的,自打他第一次见到阎子丹就觉得眼前一亮,不仅仅是因为他只有38岁,更因为他身上有一般同龄人不具备的干练和刚毅。按照王德意这种地方官僚的思维惯性,自己奋斗了这么多年,直到两腮塌下头发稀疏,好不容易才爬到副市长这个宝座。而他阎子丹,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竟然由省委直接空降到县里当一把手,这背后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是省委看重的后起之秀。他是又羡慕又嫉妒。
两人在餐桌上坐了下来,王德意讨好地说:“阎常委,听说你在大平干得不错啊!如火如荼,轰轰烈烈嘛。”
阎子丹说:“您过奖了,我正要向您这个老革命请教呢。您是前辈,在大平干那么多年县委书记,好的经验可不要藏着掖着。”
王德意听到阎子丹叫他“老革命”,心里一愣,他爬到这位置,就怕人家说他老,仿佛人家在提醒他到钟了到岸了该下台了。年纪越大他心病越重,也因此心里特痛恨别人叫他“老革命”。
王德意说:“阎常委昨天就过来了?也不打声招呼,让老哥招待招待你嘛。”他脑子迅速地转动,一会想到乔树的话,琢磨着怎么探听一下市委常委会上的内容。
阎子丹说:“昨天过来参加常委会,今天还有点事就没回去。想着老哥哥你事多,不敢惊动你呐。”
王德意打哈哈:“什么话,见外了嘛。”
阎子丹笑笑,他猜出王德意有话问他。果然,王德意压低声音问:“组织上又有新动作了?”
阎子丹说:“是啊,干部人事改革嘛。”他很坦然,毕竟对面是副市长,组织上的事他应该有权知道。王德意心里嫉妒得要命,虽然身为副市长,他现在却必须转弯抹角地打听组织上的事。两人思想距离太遥远,话说到这里也就戛然而止了。吃完饭两人又喝起茶来。阎子丹说:“王市长,在官场上我是个新手,你可得多帮帮我哟。”
王德意说:“千万别客气,只要我能帮得上忙的,你尽管吩咐。说吧,我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阎子丹认真地问:“你觉得乔树这位同志怎么样?”
来了,来了。王德意心里一怵,果然这个阎子丹要拿乔树开刀了。他沉吟了一下说:“乔树这位同志,怎么讲呢,我们的组织对干部的评价一向是慎重的,通常不是简单地用好和坏来区分,按照毛主席老人家的说法,乔树这位同志是七个指头和三个指头的关系,成绩还是主要的嘛,缺点有没有?有,但那是次要的,也不可避免。你和我也一样,谁能不犯错误呢?不可能嘛。”
阎子丹不动声色,继续问:“王市长的理论水平确实比我高。您说得有道理,任何事物都是一体两面,不能简单地肯定或否定。我只是想听听您的意见,您觉得乔树做纪委书记是否合适?”
王德意说:“乔树这位同志,凭我的印象,还是不错的。再说他作为纪委书记,是由市纪委和市委常委通过组织程序考察、任命的,让我们都相信组织吧,组织用人总是有道理的。”王德意看看阎子丹,继续说,“纪委书记难做啊,干的都是得罪人的事。我们做上级领导的,要多体谅他们的难处。我想想,乔树在纪委书记这一任上已经三年多了,这三年里得罪的人肯定不少,如果有一些人有点意见,有点看法,有点舆论,很正常嘛,谁也不敢说他的工作能让全部人满意。耶酥那么伟大,不是还有个犹大在算计他嘛。阎常委,在基层做事尤其不容易,你在大平再当一阵子县委书记试试看,也会有那么几个人不满意的。唉……中国就是这样。”
阎子丹寸步不让地说:“王市长的口才的确很出色,大平这地方嘛,舆论是复杂了点,老实说我还真听到一些关于王市长的闲言碎语。不过我也相信毛主席老人家的一句话: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相信组织,也相信群众,什么样的舆论都没有关系,一切让事实来检验吧!至于我嘛,我是个角色主义者加理想主义者。既然已经是大平县委书记就扮演好这个角色,我的理想很简单,就是促进大平快速发展,争取大多数人的满意。”
这个年轻人太冲了!王德意心里愤怒至极,他知道阎子丹话里的意思,他想反击随即又忍住了,因为他从来不怕唯唯诺诺的人,但他怕那种认死理、爱较真的“一根筋”,以前有一个方正,现在又来一个更难缠的阎子丹。然而阎子丹毕竟不同于方正,他可是市委常委、大平县县委书记!想到这里,王德意还是不敢招惹他,只好以奉承的口气说:“阎常委,言重了,言重了。像你这样年轻有为,又是省委来的空降干部,那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啊,在大平过渡两三年,再上来当市长、书记,绰绰有余,前途一片光明啊!”
阎子丹说:“您太看得起我了,在你面前我就是个小字辈。我到大平,就是来接受劳动人民再教育的。尤其是要向您这位老革命学习哟。我是下定决心了,大平面貌一天不改变我就一天不离开!”
王德意说:“勇气可嘉,勇气可嘉啊。到底是年轻人,有冲劲,有活力,朝气蓬勃啊。”他听得胆战心惊,今天阎子丹的话太有挑衅性了,好像是冲着他来的。王德意心里憋屈极了,说:“阎常委,我还有个会,不好意思了。”他站起来,撇下阎子丹逃也似地走了。
王德意边走边生气。刚刚阎子丹向他了解乔树的情况,说明要拿乔树开刀这事不是空穴来风,八成是真的。这阎子丹下手也太快、太狠了点!王德意的心里腾地升起一股寒气,从乔树身上,他又想到傅有义、雷大江、张永发、吕正伟,看来手下5大金刚的苦日子要来了,5大金刚之后呢?王德意想着想着,忽然后悔竞选这个副市长,以前在大平县县委书记的任上多风光,要风得风,要雨得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