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戊时就要开宴,厅堂里,花园里,早满满登登摆了上百张案几,每个案几旁都有一个小厮和一个婢女在旁伺候。
有一条天然河道流经摄政王府,王府在水中修葺了一座高台,通过一架蜿蜒的九曲桥将河岸与高台连接起来,高台四边布满了飘逸的粉紫色纱幔,高台四周则围了一圈用红纱罩起的灯笼,还有四个大香炉正焚着檀香,这么一布置,在半明半暗的夜色中,高台上的一切似幻似真,显得特别不真实。
傅明月在绿芜的精心打扮下已经做好准备,在高台上凝神坐好,随时可以演奏。
在摄政王萧翊和萧斯年分别说了感谢辞后,上百张案几旁边的灯火被一齐熄灭,然后,就听到从水中高台之上传来的袅袅筝声。
筝音先是若有若无,如流水般缓缓而来,蓦然间变得繁复变幻,每个声音却又抑扬顿挫,悦耳动心。筝音忽高忽低,忽而铿锵有力,忽而婉转柔和,然每一个音符都直直击入了人心。接着,一缕歌声悠悠响起,傅明月曼声高歌: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世记多娇。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苍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突然间一声急响,筝音立止,四周变得一片寂静,唯见明月当空,正照在高台上那一个纤纤身影。
片刻的安静之后,不知是谁开始第一个鼓掌,然后就是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几乎所有人都在四处询问,这般美妙的曲子,这般动人的歌声,究竟是谁在表演。
傅明月唱到最后一个音时,她自个整个人都已经完全沉入这一首曲子中,她想到了曲洋,想到了刘正风,想到了两人临死前还不忘抚琴吹箫这一曲,然后携手共赴黄泉,如此肝胆相照,如此不畏生死,傅明月的泪悄悄湿了衣襟,而她却浑然不觉。
等到掌声终于停下,傅明月才慢慢从笑傲江湖的故事中走出来,她想到了萧斯年,如果萧斯年是曲洋,那自己可愿意当那宁愿全家被人屠杀殆尽仍不愿出卖背叛曲洋的刘正风呢?
她仰首望天,天上的明月是亘古不变的沉默,没有人可以给她答案,也许唯有到了那一刻,她自己才会知道答案究竟是怎样的。
缓缓走下高台,等候在台下的绿芜也是噙着满眼的泪水,看到她好一阵激动,“姑娘,真是太棒了!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啊!这支曲子必然会在建康的大街小巷响起。”
傅明月淡淡地一笑,“我尽力了,便不求其他,希望王爷会喜欢吧。”
“我当然喜欢。”萧斯年的声音出现在身后。
绿芜朝傅明月吐吐舌头,行了一礼后知趣地消失了。
“明月,有你在我身边,能听到你为我弹奏唱歌,我夫复何求。”萧斯年眼中深情款款,和平日里冷清淡然的那个人完全不同。
“王爷谬赞。”傅明月试着不去回避他的目光。
“喊错了,一会罚酒三杯。”
“斯年,别闹我了行吗?我真的不敢喝酒。”听到一个酒字,傅明月莫名地害怕。
萧斯年省起,当初若不是傅明月喝醉了酒,也不至于会失足堕入海中,难怪她对酒如此抵触。
“好吧,我不罚你就是。”萧斯年将她揽入怀中,“其实我真的要感谢酒,如果不是它,我怎能遇见你。”
傅明月试着放松自己的身体,试着放松自己的呼吸,试着让自己接受对方的亲热举动,她只能一步步来。
“斯年,祝你生日快乐!”
“有了你,每一天的我都是快乐的。”萧斯年的头向她慢慢俯了下来。
傅明月已经紧张到不知怎么办好了,她觉得下一秒她就会以光速逃离,好在萧斯年的唇停留在了她的额头,在她额上轻轻印下一吻。傅明月微微颤抖的身子终于安稳了下来。
“随我一起入席吧。”萧斯年急不可待要将傅明月介绍给众人。
“太唐突了吧,今天是你的生日,你这个重要人物可不能逃席呢。”傅明月又补充了一句,“那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而且我也不是很懂你们的规矩,去了只怕手往哪里放都搞不明白了,你就别难为我了好吗?我还是与绿芜她们坐一处更自在些。”
见傅明月如此软语相求,萧斯年就是百炼钢也化成了绕指柔,“好吧,那回府后你再好好陪我,行吗?”
“行。”傅明月脸又红了,低头答应道。
见萧斯年大踏步走回到宴席之中,傅明月才慢慢举步走回岸边。
“傅女史,看不出你在音律方面,还有如此精妙的演绎。”
傅明月正沿着岸边的步道在走,冷不防身边传来这么一句,直把她吓得整个人一激灵。忙转头去看,那个穿一身玄色衣裳星眸朗目的美少年不是皇帝萧斯言又是谁?
傅明月急急跪下磕头,“拜见皇上。”
“快起来吧,这又不是在朝堂之上,行这么大礼做什么。”皇帝语音冷冷的,听上去倒和以前的萧斯年有几分相似。
“谢过皇上。”傅明月起身,心里只想赶紧离开,但皇帝不发声音,她可不敢抬腿就走人。
“你刚才那首曲子甚是动听,可有名字?”
“回皇上,有名字的,叫笑傲江湖。”傅明月低着头数地上的蚂蚁。
“好有气势的名字,怎么,你是想让朕的王兄也笑傲江湖吗?你别忘了,他可是我大梁国的栋梁之才,他的位置在朝堂之上,只怕没时间去到江湖之中。”
傅明月一边数蚂蚁,一边在心中腹诽,你个皇帝也太会挑刺了,不过是一个曲子而已,有必要这么解读吗?再说了,好歹我也救过你一回,你不谢我也就算了,也犯不着每次看到我都来找我麻烦吧。
“明月不敢,明月只是喜欢这首曲子的旋律而已。”心里虽然那样想,话还是说得极为恭谨。
“再过两个月就是朕的生辰,到时候你也来给朕弹奏一曲助助兴吧。”
“就怕污了皇上的清听。”傅明月也知道多半推辞不得,但还是忍不住想挣扎一下。
“看来你是不愿意咯。”皇帝的声音已经不是冷淡那么简单,还有了一层薄薄的怒意。
“不敢,明月随时奉诏。”傅明月不挣扎了,和皇上还有啥好理论的呢?这不是自个给自个找不痛快吗?
“你的手腕已经没事了吧?”
皇帝突然来了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傅明月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抬头啊了一声。
皇帝向她走近了两步,指了指她右手手腕,“上回在蒹葭苑,不小心弄疼了你,现下应该没事了吧。”
傅明月这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连忙回答,“早就没事了,再说,皇上您也没弄疼我,是我自己不小心罢了。”
“是吗?原来是你自己不小心吗?”美少年皇帝又欺近她几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简直就要无缝对接了。
傅明月吓得连忙后退,疏不知她身处堤岸,身后就是小河,若不是皇帝出手迅捷将她后腰一把搂住,只怕她已是落入河中。
“皇皇上,您您放手。”傅明月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怎么,你不喜欢朕?是因为朕不及王兄英俊?还是朕不及王兄温柔?”皇帝搂定傅明月,一双明亮的大眼牢牢注视着她,声音里透着一种魅惑。
“都都不是的,是是明明月不敢。”傅明月都快要昏过去了,这都什么情况啊,这小皇帝究竟吃错啥药了,如此针对她。
“皇上,皇上!”远处隐约传来声音,听着有点熟悉,仿佛是谢韫的声音。
“今儿就算了,总有一天朕会让你好好回答朕的问题。”听到有人过来,皇帝终于松开了手,同时往后退了两步,和傅明月保持着一个君臣该有的距离。
“皇上,您原来在这儿呀。啊,傅姑娘也在啊。”来人果然是谢韫。
其实,皇帝本就是和谢韫一起来的摄政王府,皇帝怕自个突然出现太扎眼,这才不让门房通报,随着谢韫一路进来。正赶上傅明月弹奏曲子,皇帝让谢韫先入席,自个悄悄站在岸边认真聆听。
谢韫见皇帝一直没出现,心里有点发慌,便又悄悄地一路寻了过来,远远地就看见皇帝拦住傅明月说个不停,傅明月则一直低着头。后来见皇帝越发上劲有点逼迫傅明月的意思,谢韫心想这可不行,明月姑娘是斯年心爱的女子,怎么着也要帮她一回,于是特地走远了一些,才开始轻声喊。这一招还真灵,立马就给傅明月解了围。
傅明月这时候也顾不上礼仪了,矮了矮身子说了声我先退下了,立刻转身用竞走的速度逃离开去。
美少年皇帝看着她迅速消失的背影,不知为何心中怅然若失,只觉得周遭一切景物都失去了眼色。其实今晚来摄政王府,他的用意根本不是来给萧斯年贺寿,他就是存着来看傅明月的心思,因为他知道傅明月一定会出现,可为什么非要过来看上一眼,他自个心里也给不出一个确切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