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芳菲强自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转头去看高坐之上的萧斯言,正看到萧斯言望向傅明月的双眼中满满的喜悦和满足。这一瞬间,她突然明白过来,原来在萧斯言眼中,自己从头到尾就是一个笑话,就是一个摆设,甚至是一块很好的挡箭牌。在萧斯言眼中,从头到尾只有傅明月一个人,哪怕这个人已即将嫁为人妇,哪怕这个人根本就没有在意过他的心意。
想明白这一点,谢芳菲只觉心头彻骨的凉意,她即为自己悲哀,也为萧斯言悲哀。
她出生于世族大家,从小就看惯了那些所谓家人亲人为了争宠为了些许利益各种勾心斗角机关算尽。因为她是庶出,父亲则是同辈兄弟里最没有存在感的老三,若不是她自身条件确实优越,天赋聪颖之外,从小到大又格外好强争气,又怎会挣来如今的锦绣前程,而她若不是挣来了贵嫔的位份,又怎会成为谢氏一族的骄傲,又怎能够得到谢氏一族的鼎力支持。于她而言,她是没有退路可选的,她代表的不是她一个人,而是整个谢氏的脸面和容耀。
与她同时入选皇帝后宫的女子哪一个不是出自高姓大门,清河崔氏的女儿崔妍妍陇西李氏的女儿李宛幽琅琊王氏的女儿王悦,哪一家的门楣也不比谢家低多少,更何况崔妍妍和王悦分别是两姓的嫡女儿,论起娘家背景更是一点不逊于她。
虽然此次皇上不立皇后,以她贵嫔身份为尊,不过是仗着太后也姓谢,多少给谢氏一点面子。但如果她不能俘获住皇上的心,不能让皇上立她为后的话,那她所谓的尊贵身份也不过是昙花一现。到时候,不仅皇上对她不闻不问,就连谢氏也会因为她的失宠而将她弃若敝履,到那时,她又将如何自处。
一想到这里,谢芳菲就觉得不寒而栗。不行,这可怕的事情绝不能发生,她有着绝世容颜,她还有满腹锦绣,她并非世间的庸脂俗粉,以她姿容风采若都不能当上这大梁国的皇后,又有谁能比她更美比她更强。
谢芳菲装着饮酒,用宽大的袖口遮住了自己的半张脸,将愤愤的目光投向了傅明月,只见傅明月已将仕女玉雕 收回锦盒之中,正与她的未婚夫萧斯年相视而笑。
傅明月从不穿颜色艳丽的衣衫,妆容也向来寡淡,越发显得她那张平淡无奇的脸无甚特色。谢芳菲实在不能够理解,她究竟哪一点比不上傅明月,竟让皇上连看她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她不明白的是,这世上爱情的发生根本没有什么理由,所谓一眼即为万年。即便是当事人萧斯言,他也说不出为什么明知傅明月对他无半点心思,他却仍对傅明月念念不忘。
爱,来了便是来了,无关乎身份地位,无关乎利益得失,只因为那一眼,我便爱上了你,从此便无法忘怀。
虽有一些小小插曲,但这顿家宴的气氛总的来说还真是不错。
萧斯年这一年忙里忙外,立下功劳无数,俨然已是朝堂上说一不二的红人,过来敬酒劝酒的人自然特别多。萧斯年再特立独行,这规矩礼仪还是明白的,他自诩自个酒量好,更不想厚此薄彼,当然是来者不拒,酒到杯干。
这大殿内一多半人傅明月都不认识,但所有人却都或多或少知道或听说过她的大名,有些人是出于好奇,有些人是出于恭维,也纷纷前来向她敬酒。
萧斯年知道傅明月不喜饮酒,便大包大揽将敬她的酒一并喝了。傅明月见此情景,有心想劝萧斯年少喝点,但她也知道这话此刻说出来甚是煞风景,便借故说有点头晕想出去透透气,她想这样的话,至少萧斯年不需要喝她的那一份酒了吧。
萧斯年知道她不习惯宫廷的这种种繁复礼仪,不忍见她如此拘束,便叮嘱她千万别走远了,以免一会找不到她。
趁着大家觥筹交错,傅明月悄悄溜出了大殿,她又怕遇见什么不相干的人,便一味只往黑漆漆的地方去。
除夕夜,团圆夜,万家灯火,举国欢庆,原是再好不过的日子,傅明月心中却无端端升起一股子悲伤。
也是啊,她到此间将近一年,却还是没有半点归属感,即便萧斯年待她如珍如宝,但她始终还是缺乏安全感,毕竟她真的太孤单了,她在这里没有家人,没有朋友,甚至没有一个可以敞开心扉聊天的对象,许多话除了能向萧斯年倾诉外,再无人可以沟通可以理解。
再加之萧斯年身份地位如此敏感,稍有不慎便会惹来旁人闲言碎语。傅明月是个极为自律的人,从不喜欢招惹麻烦,更不希望因为她而给萧斯年带来任何负面影响,便更是处处小心时刻警醒,生怕自己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让人落了话柄,让萧斯年为难。饶是她生性坚强乐观,在这举目无亲看似锦绣繁华却处处危险之地,始终都是活得提心吊胆,与往日那个恣意洒脱的傅明月相差甚远。
傅明月又习惯性地举头望向天空,那璀璨的星空,那一弯明月,即照亮了这一刻的自己,也将照亮一千五百年后的自己和亲人。人会从生到死,朝代总有更迭,唯有这日月星辰,才是亘古不变的吧。
“明月,你这是在观看星象吗?”
背后突然传来一把男声,把正沉浸在自己思维中的傅明月吓了一跳。她转身去看,竟然是带着一脸温柔笑意的皇帝萧斯言。
“陛下。”傅明月下意识就要行礼,被萧斯言拦住了。
“此处并无他人,再说都是一家人了,还行这些虚礼做什么。”萧斯言想必也喝了不少酒,英俊的脸上泛着浅浅的红色,越发显得星眉朗目。
“陛下,我只是想念故去的家人,希望他们在天上过着幸福安宁的生活,再无需遭受饥饿疾病之苦。”傅明月回答,她这话有真有假,但思念家人的感情却是真的。
“明月,我知道你在这世上已无家人,你心中一定十分难过。但你要相信,这世上还有关心你爱护你的人,比如我王兄,还有我。”
萧斯言一改往日又拽又酷高高在上的样子,竟然变身暖男,这画风改变的尺度太大,傅明月实在有些惶恐,心想自己别是认错人,看到了一个假的皇帝吧。
“明月怎敢劳烦陛下操心,陛下日理万机,国家上上下下诸多事宜有待陛下裁决。明月能有陛下这一句话的关心,已是深感荣幸。而且正如陛下所言,斯年待我极好,他是我这辈子的夫君,自然便是我这辈子的亲人,明月不敢奢求更多。”
“明月,既然王兄可以成为你的亲人,为何,你就不愿意接受我的这份关心呢?我真的希望有朝一日,我也可以成为你的亲人。明月,如果我曾经做过一些让你为难的事,我现在就向你道歉,以后我不会再让你为难了,我只希望你莫要拒我于千里之外。”萧斯言言辞恳切,这一刻,他真的不是皇上,他只是一个英俊而温柔的青年。
傅明月见萧斯言如此真诚,言语间已是将他的位置放得极低,她若再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未免太不近人情,便大着胆子说:“陛下您误会我的意思了,您即是皇上,可您也是斯年的弟弟,我既然要嫁给斯年为妻,那我们自然就是一家人。陛下对明月的爱护,明月感念于心,绝不敢忘。”
“你知不知道,每次你说到王兄名字的时候,你的眼睛里都会发光。”萧斯言淡淡一丝苦笑,“我不知有多羡慕王兄,能娶一个两心相悦的女子为妻。而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两个将来更多个我完全不喜欢的女子入我的后宫。”
这句话,萧斯言明明说得极为平淡,并未刻意强调或加重语气,但听上去却格外让人心酸。
“陛下。”一时间,傅明月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对方才好,想了一想才说,“为国君者,当以社稷百姓为重,以一己私情为轻。所谓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将崇极天之峻,永保无疆之休。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俭,德不处其厚,情不胜其欲,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长者也。这方是皇上您应尽的职责。或许您觉得委屈,但您不是普通人,您是这大梁独一无二不可或缺的人,您的婚姻中或许确实少了些两情相悦的乐趣和幸福,但您的婚姻却能够保证让您的臣民生活在平安盛世,让百姓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贫有所依,难有所助。
您这小小牺牲终究还是值了,不是吗?其实,上天还是很公平的,他给了您无上尊崇,便总要您付出一点什么,又或许爱情二字对历代君王来说本来就是一种奢求。”
傅明月自个也觉得奇怪,自己怎么竟将后世魏征劝谏李世民的这段话记得如此之牢,还说得如此情真意切,简直就是谢太后上身一般,难不成自己还真将面前这位少年郎当成了自个弟弟来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