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信的蝴蝶飞到司星殿的时候,司命正在孜孜不倦地写小说——
对于一个写手来说,读者大于天,断更更无异于是自杀般的行为,然而他前段日子苦于受妖女九婴的威胁,被拖累着在昶祭宫的私牢中关了好几日。那时事发突然,他没能准备什么手稿在身边,又心惊胆战,故而没有灵感,已经断更了好几日,丢失了不少读者了。
从昶祭宫回来以后,司命一面埋头填坑,一面想,总而言之,妖女九婴、凤卿神君这一类人,不管沾上谁都不会有好事发生。他日后应当更加的谨言慎行,没事就不要出门,免得又遭飞来横祸,影响了他正在蒸蒸日上的小说事业。
所以,当苏凤卿的传音蝶飞到司星殿的时候,司命首先做的,就是“三省吾身”——
司星殿打扫干净了吗?最近有到处晃悠到凤卿神君跟前碍了他的眼了吗?最近有跟妖女九婴纠缠不清又被拖累了吗?
都没有。
那他娘的到底是何故?他想好好写个小说怎么就那么难?
司命一路跟着传音蝶前往昶祭宫,一路上都在想,这回到底又是什么事?
——该不会是他偷偷以凤卿神君为原型写那些情情爱爱的故事被发现了吧!?
——又或者,是他不小心把星盘弄丢的事情被凤卿神君发现了?
司命觉得,这一年下来,凤卿神君对他的关注超乎寻常,怕不是真的对他有什么想法吧!这可怎么办!他小说里虽然写的是司命和凤卿神君的风流故事,可他喜欢的却是黄花大姑娘啊!
想到这里,司命摸了一把藏在袖中的假星盘,紧张地吞了口口水,有一瞬间只想调头就跑,赶紧躲回他的司星殿中去。
然而产生这个想法的时候,他人已经到了依墟斋前,里头一个凉凉的声音毫无情绪地道:“进来。”
夏妩呆愣了好久才分辨出来,眼前这个人是朱槿——
这怪不得她,说起来,自白虞把朱槿支开到现在,她已经差不多半个多月的时间没有见到朱槿了。记忆里的朱槿虽然有着那样奇葩的性格,但块头是大的,相貌是好的,平日里成天念叨着“要给主子长脸”,从来都是将自己打点得一丝不苟的。
然而此刻他虽然穿着平日里常穿的黑衣,却皱成一团,还脏得不像样,从脸上看起来,也消瘦了不少,还顶着个可以和鸟窝媲美的头,总之怎么狼狈怎么来,还要一脸可怜兮兮地看着她,简直像个求安慰的小狗。
夏妩忍了忍,到底没忍住,问道:“朱槿,你是去极寒之地……要饭去了吗!”
朱槿闻言“哇”地一声大哭出来,想要扑到夏妩怀里诉苦,却被她眼明手快地避了开去,直接扑到了地上,更加觉得悲从心来,一边嚎啕大哭着,一边欣慰道:“主人!还好你没事!”
这一哭,哭得夏妩头都炸了。她下意识地往四周围看了看,好在这一片是在域清殿附近,平日里没什么人来,苏凤卿又刚走,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再低头看朱槿一个大男人哭成这般凄凄切切的小媳妇模样,顿时有一种一掌把他打晕的冲动。
这样想着,夏妩竟然真的伸手,“啪”的一声脆响,打在了朱槿的嘴巴上。
等到夏妩反应过来的时候,朱槿已经止住了哭,眼里还包了一包泪,敢怒不敢言地看着她。
夏妩:“……”
朱槿:“……”
最怕空气里忽然的安静。
夏妩轻轻咳了一声,面不改色地道:“刚有只蚂蚁,你哭得嘴张这么大,一会儿爬你嘴巴里就不好了。”
朱槿:“……”
还是安静。
为了打破尴尬,夏妩想了想,又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朱槿委屈道:“我从极北之地回到花城找不到主人,白虞姑娘说主人来了天界,我担心主人安危,虽不愿扰乱主人计策,却还是不放心,想亲眼来看看,若是主人有什么地方……”
他瞬间便忘了方才的不快,眉眼间都是确认了她没事之后的放心,甚至说着说着,又变得眉飞色舞起来。
夏妩瞧着朱槿这般模样,头一回不觉得无可奈何,甚至心中渐渐涌出了几分暖意。
其实仔细算起来,朱槿是唯一一个,知道她顶着九婴的身份,却还不顾一切地对她好的人。
她不晓得从前的九婴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不管怎么样,哪怕在外人看来她那样凶狠残暴那样不堪,在朱槿看来,她却一定是全世界最好的人吧。
朱槿总说九婴是他唯一的依靠,而他又何尝不是九婴唯一的依靠呢。
然而,她明明不是九婴,却承了朱槿对九婴的好,这大概是她在遭遇种种不幸时,最大的幸运了吧。
夏妩的内心一片柔软,忍不住掏出一方赶干净的帕子,帮他一点点擦去额角上的泥垢污渍,轻声道:“我如今安全得很,计划也进行地很顺利,不需要你同我一起冒险。你如今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安全回到花城中,安心等我归来。”
这话半真半假,但言语之间对朱槿的感激却是十分真切的。说起来,当时与苏凤卿坦诚时,许多事情都未考虑到,如今这个局面,她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完全不知道日后该怎么面对朱槿。但无论如何,她希望多多少少能护着点朱槿,使他安然无恙的。
朱槿一听,果然双眼一亮,郑重地点了两下头,又似是想到了什么,道:“恰好属下也找到了雪鲎的额间角,等主人得胜归来,有白虞姑娘神医妙手,必能助主人早日恢复记忆。”
“……”
这话怎么怎么听着都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呢!她又不是去打仗!还有,恢复什么记忆!她根本不是九婴好嘛!
但转念一想,白虞一早知道她的记忆没什么问题,先前支开朱槿让他去找雪鲎的额间角,如今额间角找到了,然她怎么治,到时候砸了花城医圣的招牌,可完全不关她的事!
夏妩忍不住偷笑了两声,但见朱槿正盯着她,一脸求表扬的样子,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额间滴下了一滴冷汗,含糊道:“这个事情也不急于一时,即便没有想起从前的事,我也不会忘了一统三界的大事。我前些日子误伤了魔族的那为公主,如今昶祭宫中正戒严,你长久在此处必然不会安全,还是尽早回花城去,也帮我向白虞传个话,就说我已探得续命丹所在何处,让她再安心等我几日,届时有了进展,我将续命丹和与你的书信一并与你。”
依墟斋中,司命正对着摆了一地的占星阵仗招千河星象图,然而招了三遍,星盘仍安然躺在地上,毫无反应!
什么叫人在家中做,祸从天上来!他就在好好写个小说,忽然被凤卿神君召到了依墟斋,居然是为了让他当面招出千河星象图,说出九婴的命格!
所以说吧,凤卿神君和妖女九婴,不管是哪一个,沾上了准没好事!
这回居然一沾还沾了俩!
而好死不死的,他做的假星盘,在这种关键的时刻,居然失灵了!
司命额头上虚汗涟涟,再偷偷看了一眼凤卿神君,只见他坐在一边,双眉蹙起,显然是已经完全没有耐性了。
司命咬了咬牙,最终认命地扑通一声跪下了,颤着声坦白道:“神君大人饶命!其实早在两个月之前,妖族朱槿私上仙界威胁小仙,妄图从小仙口中知道妖女九婴去向的时候,就一并将星盘盗走了。如今的这个星盘……”
他将头垂得低低的,说到后来声音细若蚊吶:“如今的这个星盘,是小仙依照记忆,仿造的一个假的星盘。”
司命绝望地想,这回他在司星殿中占占星赶赶稿的安逸日子怕是要到头了,即便是凤卿神君要把他再关进昶祭宫的私牢之中,他也完全无话可说。
然而半晌后,苏凤卿却是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新晋的小仙都由你领着过南天门,本君问你,你可识得,一个名叫阿……夏妩的小仙。”
“夏妩……”
这个名字让司命觉得万分熟悉,沉吟着努力思考了半晌之后,忽然心头一沉——
他为仙这么长久以来所作的所有亏心事,难道都要在今天被揭穿出来吗?这个夏妩,不就是当日由他领着,还未过南天门,就被妖女九婴一掌打下界的倒霉姑娘吗!
司命至今还记得她,是因为当日她被打落下界之后,司命曾探查过她的星轨,按道理她未过南天门,便还不算飞升成仙,以凡人之躯被打落下界,应当绝无生还的可能才对,而新星盘上,属于她的星轨也应当黯淡无光吗,事实却并非如此,自那之后,她的星轨便同妖女九婴的纠缠在了一起。
他当时因觉得这件事多少也算是自己的失职,因此未同任何人讲过。然而不过是个未过南天门的小仙而已,为何苏凤卿会知道她的姓名?
然而,眼见着苏凤卿脸上阴云密布的样子,在这种时候,他就算有一百个心眼,也没这个胆子撒谎,只能据实道:“当日妖女九婴私上仙界的时候,小仙正带着那小女子过南天门,然而还未曾得过,那女子便被九婴所伤,掉落下界,小仙亦……亦受了点伤。后来寻不见那女子的踪影,又想着她还未曾过南天门,算不得入了仙籍,又适逢神君不知所踪,因此便……”
后面司命还说了点什么,苏凤卿全然没有听进去。
——那时便被打落下界,所以那时候他因重伤不得不变回貔貅原貌的时候,被九婴所挟持,觉得她性情大变,果然是如阿妩所言,那个时候,在九婴身体里的,就已经是阿妩了。
司命想了想,又道:“不过先前,小仙有探查过那位……夏妩的命格,大抵因为她是为九婴所伤的,所以自那之后,二人的命格就纠缠在了一起,实有……呃,实有扰乱千河星象图之相……”
——所以,即便是在她被丢入云梦泽之前,明明是受害的一方,却仍遮遮掩掩,用各种各样的谎言与他周旋,是害怕他知道自己会扰乱三界命格,想为自己谋条活路吗。
苏凤卿一时不知道该作何感想,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还在云梦泽中的阿妩同他说自己一生颠沛流离,果然是半点都未曾说谎。
胸口忽然有几分沉闷,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挥了挥手,道:“你先退下吧。”
“哈?”
就这样……一点也不问他的罪,甚至连他弄丢了星盘都不曾怪罪,这未免也太……太幸运了吧!
司命反应了过来,赶紧起身对着苏凤卿作了个揖退了出去,还未摸到依墟斋的门口,又听苏凤卿冷冷地道:“今日之事,包括你今日所讲,本君不希望有第三个人知道。”
司命发自内心地道:“是。”
原本不得已趟进这淌浑水,他已经很后悔了,这回就算有人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逼他,他都不会再多说一个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