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妩是在河边醒来的——她睁开眼时,团子正安分地坐在一边默然看着她。
夏妩心中一惊,急忙抱过团子翻过来倒过去检查了一遍,确定了它没有再添新伤,才放下心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低声喃喃:“还好小可爱你没有事。”
团子闻言一愣,圆眼睛望向夏妩时,眼神中满满的都是探寻,半晌后,又渗出了淡淡的笑意,完全不像是一只简单的小兽,倒像是一个难以捉摸的人。
但是夏妩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她一颗悬着的心重重地落了地,这才注意起了自己的处境——
她的半个身子浸在河水中,除了浑身湿得难受,竟也不觉得心口疼痛。
夏妩摸了摸胸口的位置,除了衣服上仍旧染着触目惊心的血渍,胸口上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
虽说成仙兴许能够让人伤愈加快,但那毕竟是穿心而过的一道伤,痊愈的这样快,实在是太过于诡异。
思及此,夏妩不由得皱深了眉头,正要俯下身子捧一捧水洗把脸,却在河面的倒影上见到了一张意想不到的人脸。
她这辈子都忘不了这样一张脸——柳眉杏眸,红唇欲滴,正是那日在南天门时,一掌将她打下天庭的女子!
夏妩骇然大惊,但是这水面之上,再无了他人的倒影,而那女子的面上,也是个同她一般的骇然地神色。
夏妩愣然了半晌才意识到,那水中是她的倒影,却不是她的脸。亦或者说,那不是她的身体,她此刻,是在别人的身体里。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夏妩的耳边轰然炸响,她猛然想起在花城时,那些小妖们说的话——
“妖女九婴杀上仙界……滥杀无辜小仙……”
“重伤凤卿神君……不知所踪……”
“弑神……通缉檄文……”
“……”
弑神!
夏妩的瞳孔骤然紧缩,愣愣看着水面倒影中的自己,当初在南天门时那种魂飞魄散的感觉再度袭上心头——她那时确然死了,只是不知为何,她又在九婴的身体里活了下来!如今,她成了九婴!
这事实实在太过于诡谲,夏妩想清楚了之后,只觉得脑袋似是炸裂般地疼痛,她皱深了眉抚上脑袋,接着两眼一翻,终于晕了过去。
若说从凡人修炼成仙称得上是人生中的大起,那么甫一升仙便遭遇飞来横祸阴差阳错成了个妖,便简直如同被人一脚从云团上踹落下来般的大落。
夏妩觉得,她拥有这么个大起大落的人生,实在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然而更奇妙的是,夏妩发现,无论发生什么样的意外,受多么重的伤,她都死不了!
此刻,夏妩在一个不知名的山洞之中烤着野兔,而肉团子安然卧在她身边酣睡。她闻着山洞中溢满的肉香,只觉得感慨万千。
事情还是得从几日前说起。
那一日,夏妩从昏迷中醒来,团子在一旁安安静静地舔着她的手,肚子上染了血的那簇红毛尤其醒目。夏妩思虑了半晌,还是决定入城中去替它寻一位兽医,谁知不管她走到哪,都有人提着各种各样的法器来取她性命,原因是——她弑神。
夏妩只觉得有苦说不出。她想说她就是被弑掉的那个神,然而当今世道,无论是仙是魔都十分浮躁,根本不等她解释完,便已经祭出法器劈头盖脸地朝她砸过去,她只能不停的躲闪、逃命。
夏妩不知道原来的九婴是一个战斗力多强的女妖,当然,从她一掌就能击毙自己这一点来看,必然是不会太弱的。
然而夏妩是个战五渣。于是,五日下来,夏妩十次被砍了肩膀,八次被刺了个透心凉,五次被一剑扭了脖子,还有一次被砍断了手,其他大大小小的伤更是不计其数。但是不管她受了多重的伤,逃脱之后一觉醒来,便能痊愈。
甚至是被砍断手的那一次,夏妩半夜从昏迷之中醒来时,发现自己又生出了一条新的胳膊,细皮嫩肉,肤若凝脂,只不过袖子短了一截。
但是!虽然她不会死,她会痛啊!那断手时撕心裂肺的疼痛感,让夏妩在那一瞬间几近昏厥。
此刻她在山洞之中愤愤然啃着兔子腿,只觉得万分委屈——
她前世一心向善,只为成仙,谁知道成仙后的生活会是这样的!
哦,不,她现在并不是仙,而是妖女九婴。
更难过的是,这些追杀她的人都并不知道实情,她想要责怪谁也找不到对象,更不知该找谁报仇——
杀死她的是九婴,如今她成了九婴,难道要她自己把自己再砍死一遍吗?况且以九婴这奇特的体质,就算她把自己的脑袋削了下来,没准睡了一晚上就又能长回来了。
夏妩长长叹了一口气,兔子肉还含在嘴里,却是嘴巴一瘪,突然就掉下了眼泪来。
莫名惨死,又莫名被一堆人追杀,还要每日都体验一遍濒临死亡的感觉……就像是决堤的河坝,在这一刻,前几日所受的委屈倾泻而下,到了后来,无声的流泪成了哽咽,再到后来,终于成了嚎啕大哭。
夏妩哭了许久,最后终于带着满脸的眼泪和鼻涕睡了过去。
恍惚之间,似乎有个肉爪子小心翼翼地拉她的衣袖,她半眯着眼看过去,对上一双清澈的墨色圆眼睛。
似乎有什么人温柔地拍着她的脑袋,轻轻慢慢,一下又一下,就像是幼时,母亲也曾在她入睡时,轻柔地抚摸着她的长发。
“阿娘……”夏妩嘴角弯了弯,喃喃地这般喊了一声,往那个手掌边蹭了蹭。
夏妩不知道的是,片刻之后,默然守在一旁的肉团子已然消失不见,山洞中只余了她……以及一个玄衣的男子。
玄衣的男子默然看着夏妩,一双墨色的眼中满满的都是探寻。许久之后,他勾唇笑了起来,眼中却是渗出了点点的寒意,左手搭在夏妩的脑袋上,抬着右手幻化出一把匕首,慢慢地对准了她的心口。
熟睡的小姑娘不知梦到了什么,皱了皱眉,却是往他的左手蹭了蹭,低声喃喃道:“阿娘。”
心底的某一处似乎就是在片刻之间变得柔软。玄衣男子面上仍是那个笑容,眼中的寒意却慢慢地尽数褪了去,他愣然看了夏妩许久,半晌后轻轻叹了一口气,却是早已收了匕首,想了想,又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心,捏了个昏睡诀,而后轻轻拖住了她的脑袋,让她在自己的怀里沉沉地睡去了。
这一夜夏妩睡得格外的心安。
她在梦中回到了十岁那年的将军府。那是个夏夜,庭院中蝉鸣声声,她伏在母亲的膝上,听着她讲一个又一个的故事。
妇人声线轻柔,眉眼温柔,说故事时,喜欢伸着手一下一下摸着她的长发。
那是夏妩着一生之中最安逸的时光。
只是梦境到了后来,她的母亲忽然化成了蝴蝶,轻悠悠飞过院墙,向着天际飞了过去。
夏妩想要追去,却发现自己还未到展翼的年岁,只能仰着脖子望着母亲远去的方向,一直到她变成天边一个再也无法看清的小点。
而后,这些时日之中四处逃窜的画面如走马灯般在梦境中一一呈现,一股荒芜之感就这么从心底里慢慢升出来,漫过了整个心房。
夏妩感到害怕,却仿佛被茧缚住,动弹不得,更无法逃窜,于是梦境之中再无了声声蝉鸣,仅剩了长久的静默。
夏妩最终在这长久的静默之中醒来,一睁眼便见到了一位安然坐在她身边的玄衣男子。
男子的身边是一堆燃尽的柴火,而他的手上,是一串烤肉,显然烤好不久,导致了整个山洞都溢满了肉香。
男子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已醒来,犹自不知地拿侧颜对着她,一边吃着烤肉,一边望着山洞中的石壁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是个极好看的男子,这是夏妩在见到这名玄衣男子的第一眼时心中的想法。
眼前的男子丰神俊朗,凤眸微调,即便是吃肉串这么粗鲁的动作,由他坐起来也显得斯文得过分,让夏妩的小心肝都忍不住跟着颤了一颤。
然而……不对!
在夏妩被连日追杀的这些日子里,她不是没有遇到过好看的男子——虽然他们比起眼前这人还是差了一截——但是,他们无一例外地,一见到她,便毫不犹豫提起法器,面目狰恶地砍向她的天灵盖,并不会带上半分犹豫。
眼前这人尚且不知是敌是友,她不该这么沉迷于美色,而将生死置之度外的!
夏妩在一瞬间变得警惕起来,多日来逃亡的习惯使得她下意识地想把肉团子捞到怀里护住。然而她警戒地环视四周,却发现山洞中竟然并没有肉团子!
夏妩心中一个咯噔,略带着点沙哑地开口问道:“我的……肉团子呢?”
玄衣男子这才注意到新来的夏妩,侧过脑袋来看着她,忽然展颜笑了起来,爽朗道:“你醒啦!”
这声音就如同山间清泉一般清冽,很是好听。但是夏妩反而皱起了眉,后退了一步,警戒地盯着眼前的男子,沙哑着嗓子又问了一遍:“我的肉团子呢?”
男子欢快地一口吃完手中最后的一点肉,掏了掏耳朵问道:“啊?什么肉团子。”
“……”
这交流得似乎有一些困难……夏妩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提着的心却稍稍放了下来——看眼前人这样子,大抵并没有恶意,或许并不知道她就是如今人人喊打的妖女九婴吧。
夏妩长长出了一口气,眼神一错却见到了男子脚边的一堆骨头。
骨头!
夏妩心头骤然漏跳了一拍,猛然生出了一丝不好的预感,刚想开口询问,却见男子漫不经心地扔了手中的最后一块肉骨头,而后笑意极深地看向她。
“你……”
夏妩迟疑着开口,却第一个字的话音都没来得及落下,便被眼前的人缚成了……一条毛虫!
男子出手时速度极快,夏妩甚至什么都没来的及看清,便已经踉跄着重重摔到了地上。
笑意在男子的眼角眉梢荡开来,他站起来,勾着唇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妖女九婴,私上仙界重伤本君,如今,终于落到本君手中了。”
夏妩愣然看着眼前的男子,她并不识得他,但是从他方才说的那些话中,已经在心中对他的身份十分了然——
“妖女九婴不知何故杀上仙界,重伤了凤卿神君,置其不知所踪……”
“凤卿神君貌美,仙魔两界,为之倾心者不计其数……”
这般丰神俊朗风华绝代,又自称本君的,不是仙界掌司刑罚的神君苏凤卿,还能有谁?
夏妩几乎在一瞬间就做出了判断,她挪着毛毛虫般的身子艰难地做出了个跪拜的姿势,声泪俱下地哭道:“神君,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的!神君!饶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