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下午,狄蔓都从未楼阁里出来过。美人儿也不知去向,倒是余下的十一魔姬中的芸梓来找了她。
“阁主让你晚上在藏兵阁中住下,还请龙小姐不要再生出是非。”芸梓穿着黑色长裙,一脸的清冷,看向龙绯云的目光淡淡的,都似带着戒备。
龙绯云听到她的传话就笑了,“我能生出什么是非?难道再血洗藏兵阁一次吗?”
冷美人芸梓脸上神色恼怒,格外清寒。她现在才知道眼前人原来是四方诸侯中的龙家嫡小姐,藏兵阁掌握天下秘闻,当然也知道龙家嫡小姐的来历。
一个被养在乡野间十几年,不被任何人看好的“草包”,谁能想到她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与凤家联姻,与藏兵阁交好,就连白虎家的二小姐都与她相识。
芸梓打量着眼前人,清冷开口:“阁主只是让龙小姐去见楼中人一面,可没让龙小姐吐露太多的东西。若不是因为龙小姐多言,也不会让阁主抑郁不欢,现在便……”
一甩黑色的云袖,芸梓没有再说下去。阁主的事情,她没有必要向一个外人透露。
龙绯云眯了眯眼眸,含笑望她。妖异的赤瞳,闪过促狭之色,“看不出冷面冷语的芸梓姑娘,这般记挂你们的阁主大人。”
芸梓脸色微变,阁主待她不同,她自然也待阁主不同。
特别是阁主身世凄惨,她们从小便与阁主一同长大,这一生都要侍奉在他的身边,自然早就将自己当成了他最亲近的人。
心中起伏不定,芸梓这张冷漠的脸上却很平静,“奴婢侍奉在阁主身边,自然要担心阁主的喜怒哀乐。奴婢只是奉劝龙家小姐一句,听不听也全凭小姐你自己拿主意。”
说完,黑色的裙裾展开,上面红色的花纹艳丽夺目,转身就从龙绯云的眼前离开。
入夜,一个人用完晚膳之后,龙绯云懒得麻烦对她极有意见的芸梓带路,自己一个人在藏兵阁中转来转去,寻找自己休息的住处。
最高的无生楼上,一片紫色的轻纱落在青瓦之间,染着月华光辉,宛若一片落下的云霞,一片紫色的罗兰花。
龙绯云举头看了一眼,寻思着美人儿为何要挑那么高的地方待着休息。
不过话说回来,身负异禀的人都有些奇特之处。
比如古墓派的小龙女,喜欢睡冰床,还喜欢睡在绳子上。估计美人儿睡那么高,是在吸收月华灵气,修炼武功。
就在龙绯云不打算多管闲事,低头要走的时候,无生楼上那片紫衣飘飘渺渺落了下来。
像是天阙仙女下凡似的,紫衣飞舞,青丝弥漫,乘着风,如折翼的蝴蝶往下落。
美人的武功,绝对在她之上。但这一回,美人却似没有一点知觉一般,一点没有要用轻功的意思,就要落到她眼前的时候。
龙绯云踏地而起,仗着轻功,落到半空之中将要坠到地上的美人儿,抱在了怀里。
她眉头蹙着,赤瞳微怒地望着怀中人。他不会是真的想死吧?
及踝的长发未束,在风中纠缠飞舞,宛若千万只夜蝶。
狄殊在龙绯云的怀中抬起了脸,脸上的面纱不知何时落了,露出一张惊为天人的面容。眉眼妖娆,肤白如月。
眼下的一颗朱砂泪痣,宛若心头的一滴血泪,只让所见之人,万般生怜。
“小丫头……”他一出声,幽幽流转的嗓音,蚀骨销魂。
两人在空中旋转,四目相对。他抚上了龙绯云的容颜,目光痴怔,噙着月光,宛若落不下的泪珠,“要是我真的是一个男儿该有多好,这样我就能兑现我的诺言。”
龙绯云落在了地上,他依旧靠在她的怀中,不肯离开,满身都是花香酒气。不知饮了多少酒,就连从屋檐上落下,自己都没有察觉。
好在她看见了,她接住了,要不然他岂不是就这么不明不白地香消玉损了!
知道他心有郁结,龙绯云就让他这么抱着,怀中托着一个大美人,任由他青丝横陈地靠在自己脖颈间。
“你喝醉了,”龙绯云淡淡地说道。
怀中美人摇头,柔软的青丝在她皮肤间划过,微凉有些痒……
他抬起杏花般姣好的眸子,里面清亮的光泽,似乎真的未醉,“小丫头,我说得都是真话!我答应要从了你,但小丫头,我也给不了你幸福。因为我不是真正的男人。”
听到他说得话,龙绯云怔怔地皱着眉,思索着他想表达的真正含义。
怀中美人儿一笑,闭月羞花,“阿蔓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的‘死因’?”
“没有,”她对狄家的旧事知之甚少,龙绯云抱着怀中高挑的大美人找了一个地方坐下,“阿蔓跟我说过,六岁那年你被沉塘了。后来……阿蔓被白虎家人折磨,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美人软软靠在她的怀里,谈起陈年旧恨,眼中再无一点波澜,只剩下寒潭般的冰凉浅澈。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我沉塘吗?”美人在笑,笑声动人,却藏着淡淡的讽刺与悲怆。
没等龙绯云开口,他已给出了回答,“小丫头,因为我是个妖怪。当时所有的白虎家人都是这么说,他们害怕,他们惊奇,他们用奇异刺探的目光看我。然后他们笑,他们窃窃私语,用最肮脏的词句形容我。”
“没有人会是怪物!”龙绯云抱着他,心口蓦然有些疼。
六岁的孩子能懂什么,就算身有畸形,这一切都不是他的过错!而在他最懵懂纯净的年纪里,遭受非人虐待讥讽,那些无知的人强行要夺去他的生命!
“小丫头,也只有你不嫌弃我。”美人说着,忽然脖子间有些凉,有些湿意。她不敢低头,怕看见这双动人眼眸间的泪。
靠在她脖间的人继续闷闷开口:“我非男亦非女,男儿身却多出了些不该多出的东西!我很早就发现了自己的不一样,一直小心地守护着这个秘密。娘亲无数次因为我的不同而落泪,她责怪自己,责怪自己造孽,触犯了神灵,所以才害得我变成了这样。”
“娘亲她一直郁郁寡欢,她曾是白虎洲第一美人,在生下我之后,就从未笑过。她不让任何人抱我,碰我,不让任何人知道我的异样。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生下阿蔓,她再也受不住煎熬,生产的那日发生了血崩,我的娘亲死了……”
“阿蔓出生的时候我已经四岁了,许是因为我的不同,我比同龄人懂得很多东西。刚出生的阿蔓软软小小的,是娘亲生命最后的延续,我照顾她,用尽一切地对她好。就像是在弥补娘亲。娘亲在世的时候,她一见到我就会落泪,几年之中,我已数不清她为我哭过多少回。”
“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直费尽心思争宠的妾室发现了我的秘密,娘亲去世之后,她受尽了我父亲的宠爱。在我六岁生日的前几日,她带人抓住了我,在我父亲面前,在所有白虎家下人面前,硬生生扯烂了我的衣服。小丫头,我不停地哭,不停地躲,不停地叫父亲,那个男人站在我的面前,一脸的木然。那时,四岁的阿蔓也知道这些人是在欺负我,小小的她被拦在屋外,满地打滚,一遍遍叫我‘哥哥,哥哥’。满脸的灰土混着鼻涕眼泪,像只最丑的小猫儿,她不停地抓咬看门的守卫,还是没能闯进来……”
“我身上没了衣服,皮肤上留下一道道抓痕,很疼也很冷。那一刻起,我没了秘密,有人抬起了我的腿,很快所有人都露出惊讶又恶心的表情。”
“那个身为我们父亲的男人挥了挥衣袖,神色复杂,难掩眉宇间的耻辱。而扯烂我衣服的妾室,一脸的得意。她怂恿我的父亲,将我沉塘,千年白虎世家容不下一个非男非女的妖怪!这是天降不详的预兆。”
“我被沉塘的那一天,阿蔓也被带来了。她不停地哭,不停地叫,几乎昏厥。我一点也不怕死,只是不想我唯一的小妹妹落泪。我是妖怪,不值得她为我落泪。”
“竹笼子里面放入了石块,被丢入河塘之后很快就沉了下去。隔着冰冷的河水我听见他们奚落的笑声,还有阿蔓唯一的凄厉的哭声……河水很凉,我睁着眼能看见浮游在头顶的日光。在我失去意识之前,我在想,阿蔓没了我,一辈子还有很长,她该怎么办?她怕雷声,又不喜欢吃素食,没了我,谁才能照顾她长大?”
“后来那个妾室,如愿以偿登堂入室,成了洲府里的二夫人。她‘杀’了我,也没有放过阿蔓……如果不是藏兵阁的原阁主从水流中将我救出,我早该死了!没有一日,我不想毁了白虎家!但是那儿是阿蔓的栖身之所,我毁了白虎家,我的小妹妹又能留在哪里?”
所有的安慰,在一个黑暗的悲剧面前,都变得苍白无力。
她所能做得便是抱紧怀中的人,将自己所有的温暖与力量传递给他。
“你和阿蔓,都还有我!”龙绯云在久久的沉默后开口,声音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