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文没有下山吃午饭,而是直接离开了,这些年他和我一样,回大宅的次数本来就寥寥无几,以后,或许会更少了。
陶叔见我进门,笑着迎上来:“听佣人说好像看见亦文和你一前一后上了山顶,我还不信,原来她真没眼花。”扫了眼我身后:“亦文呢?”
“他有事,先走了。”看老爷子不在餐厅,我问他:“爷爷呢?”
陶叔说:“老太爷今天胃口不太好,午饭就吃了一点,现在应该在书房。”问我:“你呢,还没吃午饭吧?我让张妈立刻准备。”
“不用了,我不饿。”我对他说:“我找爷爷有点事情,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
他看我一眼,点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我进这间书房,都会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感,就好像有人拿手掐着脖子,总觉得不能自由呼吸。
轻敲了两下门,里面传出一声低应“进来”,我推开门叫了声爷爷,老爷子正坐在窗前,看见是我,有些诧异:“你怎么回来了?”
我上前两步:“有个问题想问您,所以回来了。”本来这层纸可以不用捅破,我们三个各自装着心里的秘密,像从前一样若无其事地相处,这是最好的选择。可是亦文不会同意,他一直觉得这是骗来的温情,对我和老爷子的隐瞒已经让他背负太多,现在,他只想求一个明白。
他淡淡问我:“你想问什么?”
“什么都可以吗?”我说。
他看我一眼:“我不一定都回答。”
我对上他犀利的眼睛:“我想看那封信。”
“哪封信?”他微垂下眼睑。
“我妈留下的那封。”
老爷子抬眼看着我,半晌,叹口气:“在她房间的抽屉里,钥匙,找陶业。”说完转身对着窗外,不再看我。
我去找陶叔开门,他诧异地看我一眼,微微叹了口气。
房间里很干净,和六年前几乎一模一样,陶叔说老爷子吩咐他每个星期都要来打扫,由他亲自打扫,所以这六年,没有第二个人进过这个房间。
我拉开梳妆台下的抽屉,里面果然安静地躺着一封由白色信封装着的信,信封上写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亦君。
我拿起信看了看,由于时间太久,白色的信封已经有些泛黄,我看向陶叔:“信里的内容,你见过吗?”
他下颔微收:“老太爷的吩咐是打扫房间,其他的,不碰。”
我点点头,准备拆开信封,陶叔看我一眼,默默地退了出去,帮我带上房门。
经过岁月的洗礼,虽然里面的信纸有些泛黄,墨水的痕迹也淡了些许,但丝毫不会影响辨认,那些我最熟悉的字迹。
亦君:
对不起!
我最爱的孩子们,对不起。请原谅你们无能的妈妈,最终居然以这样的方式和你们做最后的诀别。请原谅我,对不起。
亦君,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想我已经到了天堂,如果上帝愿意救赎我的话。再次请求你不要怨恨妈妈的决绝,以这样的方式结束我们三个人的纠缠,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结局。
我这一生,爱过你爸爸,也恨过你爸爸,但可能始终是爱大于恨,所以纠缠了二十多年,却始终难以释怀。终究,是放不下。为此,我付出了一生的代价。
如果有来世,我会向上天祈求,下辈子不要再让我遇见他,那个在杜鹃花下笑得灿若星辰的俊朗少年。如果十七岁那年我回国度假的时候不和同学去邵家玩儿,不误打误撞闯进邵家后山的花园,不看见那片杜鹃花海,还有那个花海下的英俊少年,也许我这一生会过得平静安稳许多。可是世间没有如果,我偏偏遇见了他,那么怦然心动的一见钟情,一下击中我的心脏,像大海突然湮没了头顶,那样令人无法呼吸,悴不及防。听人说当见到漫山杜鹃盛开,就是爱神降临的时候,没想到,原来是真的。我就傻傻地站在那里,少年缓缓抬起头来看向我,淡然一笑。我想,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啊,他就在眼前。很快,我们恋爱了,少年对我很好,我成为了全世界最幸福的少女。此后三年,我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盼望着自己二十岁生日的那天,因为那一天,我要做少年最美丽的新娘。那一天终于来临,我穿着洁白的婚纱站在教堂里迎接所有人的祝福,我在神父面前承诺着最真情的誓言,幸福溢满眼眶。
一年后我们有了你,激情的日子渐渐归于平静。从你一岁起,你爸爸开始不喜欢回家,从起初的偶尔,到后来的时常,甚至是几天几夜。我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该找谁商量,后来只能硬着头皮打越洋电话问你外婆,你外婆说可能是因为你是个女孩,而邵家的下一代,需要男孩来继承家业,所以你爸爸不高兴。我想也应该是这样,于是想尽各种办法讨好你爸爸,希望能怀上第二胎,生下个男孩。可是没有用,无论我用尽什么办法,他回家的日子还是越来越少。我起了疑心,找人跟踪他,难堪的事实最终浮出水面,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并且当我知道的时候,那个女人已经怀了他的孩子。
我不知道原本幸福的轨迹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我和你爸爸居然走向了不同的方向,就这样越走越远。从一开始的讨好,到后来的争吵,再到最后的冷战,我们一步一步向着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回不了头。
你爸爸已经一个月没有回家,我终于忍不住跑去那个女人那里大吵了一架,还打了她一巴掌,你爸爸把那一巴掌迅速还给了我,我捂着火烧一般的脸颊,哭不出来,却大笑了一场。
离开那里后我去了酒吧,一杯杯的威士忌像白开水一样灌下肚,腹部像烈火焚烧一样热,心却止不住的疼。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另一个男人的床上,我很害怕,如果你爸爸知道了,不知道会怎么看我,惊慌失措的瞬间,脑海中浮现的画面却是他嗤之以鼻的脸,是啊,一个不爱你的男人,他根本不会在乎你和谁上床。我转头看着身旁还在熟睡的男人,既然我爱的人已经不在乎了,他有了别的女人,我为什么不可以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于是我开始和这个叫柴骏的男人频繁约会,我带他去我和你爸爸曾经去过的所有地方,吃曾经吃过的所有菜,看曾经看过的所有风景。
那段时间我很开心,我肆无忌惮地把那个男人想象成你爸爸,我们手牵着手看旭日烟霞残阳如血,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最美好的时光。但是这样的开心却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每次激情过后那无底的空虚就像一个魔障一样在我的心里越变越大,越变越大。一个月后,我提出分手,他答应了。
没过几天,那个女人生下了孩子,是个女儿。我的心一下子活了起来,都是女儿,只要我能再生个儿子,说不定你爸爸就会回心转意,回到我身边。于是我计算好日子,使计把他骗回老宅。我想方设法让他喝了很多酒,我的计谋很成功,我们缠绵了一夜。
半个月后,我如愿以偿,迟迟未到的月事让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我兴奋地去医院确认,医生告诉我确实怀孕了,只不过,不是半个月,而是一个半月。我一下子怔住了,一个半月?孩子是柴骏的,这个孽种我不能要。已经躺在手术台上,却终究没让医生动手,不是我舍不得,而是医生的一句话提醒了我,她说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如果打掉这个孩子,将来再要上的几率就会很低。我猛然惊醒,上次的同房已经是我用计得来,下一次,他不会那么容易上当。如果到时候怀孕几率很低,我的机会本来就不多,要是失败了怎么办?肚子里万一是个男孩……我不能失去你爸爸,所以我决定留下这个孩子。
八个月后,孩子出生,一个我和医生早已串通好的早产事件使得谁也没有怀疑过这个孩子的来历。我很幸运,是个男孩,你爷爷很高兴,你爸爸也因此对我好了很多,我算是过了一段时间的幸福生活。
亦文两岁那年,柴骏突然找到我,问我要钱,一开口就是一百万,我没给他,他就威胁我说如果不给他就告诉你爸爸亦文不是邵家的骨肉。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但我不能拿现在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稳生活做赌注,我答应了他。没想到他不知足,一个月之后又来要,胃口还越来越大,我忍气给了他。几次之后,我找人查到他的情况,原来他最近迷上了赌博,这将是个无底洞,我不可能任索任求一辈子,邵家迟早会发现。于是我找人诱使他在赌场出老千,还吸食******。十天后,警察在赌场找到他,但他逃了,来找我,想再要一百万,说是国内黑白两道都在找他,他只能逃到国外,我把钱给了他,从此再没见过面。
不久之后,一切打回原形,你爸爸又变得和从前一样,这一次再争再吵也已经没有用,从此我又开始在痛苦中煎熬。也许这就是老天爷对我不忠的惩罚,可是不忠的又不只我一个,凭什么只惩罚我?这不公平,要下地狱,也得大家一起。所以我选择了同归于尽,只有这样,爱恨都消失了,我才能彻底解脱。
亦君,不管你怎么看待妈妈,不管亦文是不是邵家的血脉,但他始终是你的亲弟弟,请代我这个不负责任的母亲好好照顾他,照顾自己。我欠他太多,我很后悔没有像爱你一样爱过他,我真的很后悔,可是我没有办法,那段错误我无法面对,每次当我想亲近他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以前那些往事,我很痛苦,可我真的没有办法,我是个失败的母亲。
不要告诉亦文他的身世,让他平静地度过一生吧。我是个没用的女人,为一个男人痛苦了一辈子,到头来什么也没得到,反而走到这步田地,伤人伤己。看得出来,宋池很爱你,希望你会比我幸福。我会在另一个世界为你们祝福。
永远爱你们的妈妈
看完信,我静静地坐在梳妆台前,很久,很久。直到窗外残阳如血,房间里的光线开始变暗,我才回过神来,蹲下去收拾脚边的信纸。信纸上有些水渍,很多字都被无情地晕染开来,我看了看,想起来,原来自己哭过。好久没哭了,都忘了眼泪的味道,舌头在唇边轻触了一下,原来还是,一样的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