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坤来电说他已在楼下等我的时候,我还没醒。
转头看了眼床头的闹钟,已经八点半,不知道是闹钟坏了还是闹铃响的时候被我关掉了,总之是睡到了现在。
去浴室简单梳洗了一番,看着镜子里因宿醉而面无血色黑眼圈深暗的女人,只好再上了个淡妆。
到达楼下已是半小时后。
季坤远远见我过去便迅速从副驾驶下车替我拉开后座的车门,上车时我用眼角余光瞄了一眼旁边的他,依然是那么精神奕奕神清目朗,看来醉意未消的似乎只有我一个。想想也是,季坤跟我五年,这五年里几乎所有酒桌上的应酬都是他帮我挡下来的,但我却从没见他醉过,以他一贯的水准,昨夜王总那几个人又岂会是他的对手。
坐在车里,我用双手揉了揉依然有些微疼的太阳穴,抬眼却看见司机老刘正透过后视镜用一种奇异而探究的眼神看着我,我有些无奈地提醒他:“老刘,我不是红灯。”被抓个正着的老刘只得尴尬地收回视线。
我能理解老刘的怪异举动,毕竟他和季坤一样,都跟了我五年。这五年里我从没喝醉过,当然不是因为我酒量好,而是交际应酬方面永远都有季坤帮我截下,私下我又不爱喝酒,除了偶尔小酌点红酒之外,其他的几乎不碰。其实倒也不是不爱,跟喜好无关,只是觉得喝醉的时候很多事情自己都无法控制,超出掌控之外这种事我不喜欢,也不允许,所以从不放纵自己。
不过昨晚除外,依稀记得昨晚是我主动出击去敬的王总那伙人,还走了好几圈,季坤怎么拦都拦不住,最后硬是逼得王总把那份谈了半个多月都没定下来的合同给签了。但到最后我喝了多少饭局怎么结束我是怎么回家的这些事,我倒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想到这里我感觉两边太阳穴像被人用针狠狠扎了几下,又疼得厉害,只得用双手使劲摁了几下才觉得稍微舒服些。
季坤转身递给我一杯东西,我用眼神示意他这是什么,他一边将吸管插入杯中,一边解释:“柠檬茶,温热的,解酒。”接过杯子喝下几口,微酸的味道确实让人清醒不少,于是边喝茶边听他报告今天的日程安排:“上午九点,公司周一例会;上午十一点,你和财务总监商讨赞比亚矿业投资计划的融资问题;中午十二点和开发银行的李行长共进午餐;下午三点会见宝森基金的廖总经理;下午四点会见星瑞公关的杜沛心杜小姐,讨论爷爷八十大寿及中盛成立五十周年纪念晚会的相关细节;晚上七点……回大宅吃饭。”
我拿着杯子的手一顿,抬眼看着他:“我记得似乎前几天就告诉过你今晚和沛心有约,是我记性变差了?还是你忘性变大了?”季坤可从来没犯过这种低级错误。
“我已经解释过了,但是爷爷一大早亲自打来的电话,要求我们今晚必须回家,你知道的,这我也没办法,杜小姐那边只能改约了。”季坤见我没说话又继续说:“我听陶叔说亦文今晚也被叫回去了,所以我想你最好还是回去看看,也许真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也说不定。”
不但亲自打电话,还连亦文都叫回去,今晚这顿鸿门宴,老爷子又是打算唱哪出?
回到大宅后我明白了老爷子的戏今天是哪出,因为我在客厅不仅见到了亦文,还见到了我那同父异母的妹妹陆静芸,以及那个两个月前还是我未婚夫而昨天却摇身一变成为我妹夫的男人——宋池。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想见不想见的人倒是全都到齐了。大家都这么赏脸,这出戏,我是该唱呢?还是该看呢?不过瞧这架势,有人连戏台都搭好了,看来隔岸观火是不可能了,既然不能看戏,那就只好各自扮上,倾情演出了……
偌大的长方形紫檀木餐桌上就坐着六个人,老爷子作为这出戏的发起人,最先开口:“今天把你们全都叫回来,主要有两件事。第一是静芸和宋池昨天已经结婚,往后大家就都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就没有隔夜仇,俗话说的好,家和万事兴,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以前的恩怨我不希望有人再提,明白吗?”
老爷子这话说得可真轻松,恩怨不要再提?我和陆静芸之间又岂是不要再提四个字可以了结的。二十六年前她妈抢走了我爸,还生下了她,这二十几年我眼看着我妈在得不到丈夫的爱,却得到丈夫的憎恨和背叛的孤独与痛苦中煎熬着无法自拔,那个无数次居然以自残的方式来企图换回丈夫的心的女人,她所受的苦,又岂是不要再提四个字就可以轻易抹杀的?
自我有记忆开始,我从没见到爸妈心平气和的说过一句话,他们见面除了争吵,还是争吵。
记得有一次他们吵得实在太过激烈,导致发生了强烈的肢体冲突,我看见我妈发疯似的将屋里所有的东西都砸向我爸,边砸边哭,后来又边砸边笑。最后我爸终于受不了一巴掌打在她脸上,脆生生的一响,像树枝硬生生被折断的声音,干脆,却无情。
我看见她倒在地上,脸被地上的碎玻璃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她脸上的血从脸颊到颈脖再迅速流到胸口,我吓得哇哇大哭,跪在她面前问她:“妈妈,妈妈你怎了?你为什么流血了?你疼吗?”她茫然看着我,半晌,突然温柔地笑了起来,像晚秋的一朵白菊,漂亮极了。她边笑边用手指着胸口:“傻孩子,又不是割在这儿,怎么会疼呢?”
后来有一次我偷偷跟在我爸身后到了他外面住的地方,我看到了那个女人,还有她和我爸生的女儿。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开心的事,一家三口笑得十分灿烂,其乐融融。我躲在大门旁边,双拳紧握。那个女人居然可以在我妈流着泪过得如此痛苦的时候,笑得那么璀璨那么幸福,我恨她,恨那个夺走我爸,夺走我妈的爱人和幸福,让她活在怨恨和痛苦中无法自拔的女人。我恨透了她,恨不得她立刻就死,恨不得她下地狱。
结果五年前她真的死了,我妈开着载有我爸和那个女人的车从山坡上直直地冲下了山崖,警察在崖底找到他们的时候,三人都没了呼吸。这三个在爱恨情仇中纠缠了二十几年的人,没想到最后会以这样的方式了结——同归于尽。
本以为他们的爱恨纠葛应该由此结束了,那个女人欠我妈的,我爸欠我妈的,我妈对我爸的爱,我爸对那个女人的痴,我妈对我爸和那个女人的恨,所有的一切,都应该随着他们生命的终结随风而散了。
没想到原来不是。
陆静芸恨我妈害死了她妈,她不会让上一辈的恩怨随风而逝就此结束,她要报仇。所以在一个月前她抢走我的未婚夫宋池,令我成为本市今年最大的笑话。是的,最大的笑话。消息在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连登一个星期,整个圈子里谁不知道中盛的副主席,卲家的大小姐卲亦君的未婚夫居然被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捷足先登。就连昨晚一起吃饭的王总,酒过三巡后都不免或真或假地表示上几句关心,劝我不要难过,这个世界,一半的都是男人,何愁找不到如意郎君,改天他会亲自帮我介绍几个优秀的青年才俊,到时候任我挑拣。
其实他们都太小看了我卲亦君,我是喜欢宋池,他的背叛也确实让我难过,但我不是我妈,我不会因为一个不爱我背叛我的男人而痛苦不堪,自我伤害。我的人生法则是不愿意属于我的东西,我卲亦君也绝不会要。不过,这并不代表别人欺负到头上来了我不会生气,不会记仇,不会还击。陆静芸敢抢我的东西,就得有胆子承受后果,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一定会要她加倍奉还……
老爷子宣布的第二件事情是让我接任中盛的主席,说实话这让我很意外。以老爷子的精神和身体状况,再掌舵个好几年也绝对不是问题。问题是他现在宣布退下来,反而让大家想法各异。
“爷爷,您现在身康体健精神焕发,中盛跟着您再走十年也没问题,何必这么急着要现在退下来呢?再说……”我漫不经心地瞟了眼对面的那对男女:“我进中盛也才五年,经验和阅历都还尚浅,很多人和事都还看不透,也把握不住。没了您掌舵,很容易拿捏不住方向,风大浪大的,外面野心觊觎的人又那么多,到时候万一中盛有个什么好歹,更甚者也被小人夺走,您让我怎么有脸向您交代?”
对面那对男女的脸色可真好看呐,像被人捉奸在床,白了又青青了又白,精彩。
老爷子看我一眼:“你爷爷我马上就要八十岁了,中盛在我手里已经五十年,大风大浪经历了无数次不也挺过来了?做企业和做人一个道理,不可能一辈子顺风顺水,经得起风浪的船才会行驶得更稳,开得更远。我已经老了,能再有的日子也不过十来年,如今我只想退下来含饴弄孙,好好颐养天年,风雨飘摇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也没力气过了,该是把舵交给你们年轻人的时候了。这件事今天只是跟家里人先说一声,让大家心里提早有个底,具体的事情我会在一个月后我八十大寿和中盛成立五十周年的纪念晚会上正式对外公布,希望到时候能给大家一个惊喜。”
惊喜?希望一个月后股东和股价也能给我惊喜,否则到时候只怕是又要头疼了。
“恭喜你啊,大姐,以后你就是名正言顺的中盛决策人了。”陆静芸拿起酒杯笑着向我祝贺。
“谢谢。”我抬起酒杯喝下一口:“也同样恭喜你们,昨天有个特别重要的饭局实在是推不开,所以没能参加你们的婚礼,真的是很遗憾。今天借着这杯酒,再次祝福你们幸福美满、白头偕老。“说完猛一口干掉杯中剩余的红酒。一股灼热的气流由小腹瞬间蔓延至全身,到达心脏时像被烈火猛灼了一下,看不见血,却很疼。
季坤看我喝酒的架势,微微皱起了眉头,我不在乎地笑着扫他一眼。
“大姐,你说这话就客气了,我们是一家人,不必讲这些。”陆静芸边说边拉起宋池的手,十指交握:“再说,我和宋池是真心相爱,我们的婚礼能得到家人的祝福固然是好事,但大姐你有事在身实在不能来参加,我们也是可以理解的。你放心,现在有了你的祝福,我们一定会更加珍惜彼此、爱护彼此,绝不让你的心意一番白流。”
我这个妹妹,总是懂得哪里最能给人致命一击。
我强迫自己的手将紧握的酒杯缓缓松开,再在脸上挤出一个灿笑:“那就好,我这个大姐毕竟没有妹妹你有眼光,懂得去其糟粕见其精华。以前我和宋池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埋怨我不够关心他,没把他放在心上,不知道珍惜。现在好了,他和你在一起,你比我更加知道怎么关心珍惜和爱护他,如此一来我的愧疚也会少一些,这样我就放心了。”
陆静芸,你以为这点儿把戏就能伤害到我,那你就大错特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