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晨起时空气还显微凉,及到了正午时分,便有了几分暑中的热意。
剑少在巳时被带出了囚室。
为防止剑少临死反扑,从七日前,欧阳无非便在给他配的酒水中加入了锁功散。
没有加在饭菜里是因为剑少与离珞同食一钵饭菜,离珞已经可以用苟延残喘来形容了,哪里还经得住锁功散霸道的药性。
剑少知道,因为欧阳无非很直白的告诉了他,他可以选择不喝酒,却不能一直不吃饭,只要吃饭,欧阳无非就有机会加在饭里,那离珞的生命便无法保证。
离珞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欧阳无非压制剑少的筹码,内力被锁住便等同宣告自己放弃任何一线生机,剑少不甘,很不甘,冷冷的目光盯着欧阳无非波澜不惊的表情,两个男人无声相对许久。
久到离珞醒过来,觉得奇怪,抬起头,“怎么了?”
剑少低头,冲她笑笑,微颤的手终于拿起酒壶,一饮而尽。
一喝便是七天,他终于形同废人。
不是没有爱,不是没有恨,不是没有怨,不是没有怒,不是没有疑!
一切的一切都将结束,从一开始便注定她是他的劫么?
浪迹江湖十余年,以前冰冷孤僻的魔鹰少主杀人如麻,中间同太行七雁在一起的二十天内心渐渐有什么苏醒,温润的,清澈的,美好的,仿佛薄薄的一层雪,盖住了之前少年心内阴暗杀戮的十几年。
一梦二十天,醒过来之后才发现那雪已成水,融化到血腥而冰冷的心里,渐渐唤醒藏在灵魂深处的本善,再难回去做那个杀人如麻而毫无知觉的少主。
他想成为侠客,他想做个好人,有相爱至深的女子一起快意江湖。
可是他抹不去前半生的杀戮,他抹不去内心的自我厌恶。
他恨自己是魔鹰之子,武林人一样恨他这个魔鹰之子,他不愿归于邪恶之名,可正义却也无他的容身之处。
也许江湖中有个灰色地带,可那个灰色的风雨坞也将他除名。
天地之大,无处去。
世人众多,无人信。
剑少疯狂,剑少阴郁,剑少悲凉……
欧阳无非打开了铁笼。
他现在终于可以没有阻碍的拥抱离珞,可是再不能这样抱着了。
如果没有你,或许我还会浪迹天涯某一处,疯狂的笑,疯狂的杀死要杀他的人,不死不活的活着。
如果后悔,那便后悔他们相识。
相识之后,便再不曾悔,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既然这样选择,便要承担选择带来的任何结果!
出了铁笼,走出数步。
剑冲回去,再次紧紧抱住了她,不顾在场的欧阳无非,热烈的吻下去,有生死做别的意味。
离珞被吻的透不过气来,呼吸渐渐急促,苍白的脸终于有了一丝绯红,黯然枯萎的眼神也有了一丝光亮。
她终于有了一丝生气,剑少微笑着放开她,“活着,就好好活着。”
囚室的出口处竟然还有一条暗道,幽暗而狭长。
“欧阳无非,你说过会放了她。”剑少道。
“我会放了她。”欧阳无非道。
做为行将死去路上唯一同行的人,欧阳无非本身也不讨厌。
“如果我死了,你们要将我的尸体挂几日或是剁几截都无妨,但请葬在七雁墓前。”
欧阳无非轻轻一咳,道:“可以。”
“易风真的死了吗?”
“或许没有。”
“那很好。”
通道很长,有石阶蜿蜒而上。
渐渐能看到出口的光亮时,剑少被等在那里的八个黑衣高手绑在了精钢所铸的铁架上,铁链粗的让剑少绝望的想笑。
通道的出口是一个凹陷的大坑,他被绑在坑底,坑上,武林盟众人坐在椅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剑少有一瞬间的失神,“怎么,你们真以为他会来救我?”他自语。
心底却有另一个声音反问他,“怎么,你真的以为他不会来救你?”
处斩剑少的消息早已传开,除了武林盟的成员之外,还有很多人出于各种各样的目的前来观斩。
有的人可能有亲人死在魔鹰门之手。
有的人可能来看看那样杀人如麻的魔鹰之子究竟长了几条手臂?
也有人想在这样的场合里找一些机会,比如一举成名?
当然,也有人纯粹是想要看热闹的。
有了这样一群人,易风想要不被人察觉便容易多了,只是这些人都被隔开在外围,连剑少的身影都被武林盟中心人物的椅子给挡了个严严实实。
不过,没一会,剑少的囚架便被加高了,一点一点,渐渐高出地面。
“那便是魔鹰之子?看起来和常人也没什么不同?”人群里发出冷笑的声音。
“我还以为有三头六臂?早知道就不千里迢迢来看了。”有人附和。
“终于可以将魔鹰门一网打尽了!”有人轻叹。
“是啊,他们杀了多少人啊,连叶雄大侠全家也遭了毒手!”
“……”糟糟切切的议论声不断传入易风的耳朵,就算是有关于自身的声音却也很难真正进入耳朵。
莫幽月也在座,与其说坐在椅子上,不如说坐在针毡上,其心如置于炭火中煎烤,面上却仍必须做出从容自若的神情。
莫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从她淡然的眼睛里看出什么,不由松了口气。
计划是早已制订好的,没有突发状况,在坐的武林人士都不需再为现场的任何情况再做交涉,当然,他们等的也就是那些突发状况。
从易风的位置可以看到莫幽月的侧脸,眼睛的余光可以看到那优美的弧度显得愈发瘦削。他从没有像现在这一刻如此肯定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立场径渭分明,即使生死亦是殊途,所以他很快移开了视线。
他不得不佩服欧阳无非的执行能力,这场斩杀布置的可说天衣无缝。
首先要穿越外围的黑衣劲装武士,其次是武林后起之秀及各门派的得意弟子,再中间便是武林盟的中心人物,进入中心圈应不是难事,因为武林盟摆明了就是要魔鹰进入坑中。
进去之后才是真正要截杀魔鹰之时,剑少身上的铁链很难斩断,因此,那时便是魔鹰的死期。
而且,就算魔鹰救了剑少,但是此处的地形,也未必冲的出去,因为这个大坑挖在山顶,下山的各个路口也有暗卫截杀!
日已过午,欧阳无非看了看沙漏,道:“时辰已至,斩!”
毫无温度的声音,不大,却足已让每个人听得清清楚楚。
易风一凛,只见剑少旁边已然架起一个高台,一个黑衣人站定,缓缓举刀。
剑少看着正对面的人,目光微冷。
那人却似乎见惯了人死前百态,剑少的平静出乎他的意料,不由心生一丝敬意,他总是杀人,也觉得自已死前应做不到这般平静。
剑少的血却不像他的表面这样冷静,他不甘心,于是热血沸腾,几乎要烧红了眼睛。
但是若真必死,一味的咆哮只会让他瞧不起自己。
何况,这世间谁又真正在乎过他?于是沸腾的血液再降回冰点,冷到有些麻木。
刀已举起,在阳光下折射出明晃晃的一片亮影,刀尖正对头顶。
每种死法都不好受,心里各种挣扎过后,剑少心中微叹,原来自己竟也是不想死的!
刀已举至顶点,若能将人头斩成两半,那么下落之势必定又快又狠。
易风握住手中的石子,屏息。
“嘭!”一响。
黑衣人的脖子卡进了一把短刀,或者说是短匕。
手中的刀便落了下来,却不是落在剑少身上,而是和他的身体一起落进坑底。
黑衣人的血溅了剑少一脸,但他没有闭眼,他看着刀来的方向,怔怔不已。
武林盟的人也看着那个方向,欧阳廷却看着欧阳无非,目光冷冷,欧阳无非只觉心中一寒,仿佛利刃过体。
易风看不到内围的情形,但是,他看见过那把短匕,有个人用同样的方式在他同样的时刻救了他。
她是离珞。
或许她无法真正救走他,也或者没有她出手,黑衣人也会死。
但她总是在第一时间出手,因为她不知道别人会不会出手。
她此时倚在那个暗道的出口处,脸色苍白,汗如雨下,气喘不止。
欧阳无非两刻钟前让钟言解开了她的铁链,她却不肯走,死死抓着牢宠,要等剑少回来。
钟言见状,挥袖离去。
她坐在那里,渐渐回过神,想到剑少离开时那异样的笑,好好活着?
为什么钟言要放了她?
难道?
她不敢再想下去,她冲出去,门却已经关上了,她不停地拍门,却没有任何动静,她终于绝望,空无一人的幽暗的牢笼突然变得像无间地狱一般可怖。
她贴紧墙,嘶声喊道:“剑少哥哥,你在哪里?”
明明什么也没有,可是她却觉得有许多的不可名状的东西朝她靠近,她狂奔,仿佛在什么东西马上要扯住她的衣裙……
幽暗的通道变得更长,这是哪里?
渐渐有光亮,等看清外面的事物,她终于被拉回现实,一样可怖的现实。
明明已经是奄奄一息的身体,刚刚的恐惧却似乎刺激了她的神经,她竟然挥出了那一刀。
她没有呕吐,她又杀人了,但是这一次,她觉得自己很有用,这感觉很好!
于是她笑了,幽暗的眼睛变得很亮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