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潘淑禾的瞎眼老娘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她听到潘淑禾沉沉的打鼾声如雷贯耳,心里对这个幺女不太瞻前顾后的性子有些佩报。她走过去,悄悄的看了看,潘淑禾只穿了内衣内裤在睡觉,她发现,潘淑禾的那条尾巴比原来更粗也更长了。
潘淑禾的瞎眼老娘更加地弄不明白了,这条尾巴,究竟是在佑护着潘淑禾还是在损伤着潘淑禾呢?
潘淑禾睡得深沉,瞎眼老娘却烙饼似地,翻过来,复过去,一双瞎眼虽是闭着,头脑却昏沉里有清醒,清醒里有昏沉。
好在,潘淑禾的瞎眼老娘终于还是睡了过去。
白天,潘淑禾的瞎眼老娘曾经涌出过为自己算上一命的冲动,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一把老骨头也会产生冲动。可是,她压下了那股冲动,卦行里有规矩呢,算命人不能为自己算命,否则,最终的结果是“算死自身”。
潘淑禾的瞎眼老娘睡着以后,却进入了梦中,那梦是她最怕进入的梦,在梦里,她竟然自己为自己算起命来。
算命的情景真真切切,根本不像是梦。
当她为梦惊醒过来时,她的清醒接上了她的梦魅,衔接得严丝合缝。
当潘淑禾的瞎眼老娘在清醒中抑制不住困意再度入梦时,梦的情景仍是她在为自己算命,她摆弄着卦签,一双瞎眼变得明亮起来,直盯着自己的生辰八字,一本《易经》在她的面前诱惑着她。
当她再一次被梦惊醒的时候,彻底地醒了过来。
潘淑禾的瞎眼老娘想起了“算命不算己,算己死无疑”的行话。她想在梦里为自己算命,算不算是为自己算命呢?
早晨,当潘淑禾醒来时,她几乎要叫潘淑禾为她解一解这个奇怪的梦了。但,她还是忍住了。她对自己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潘淑禾的瞎眼老娘终于还是忍不住,按照梦里的昭示,为自己算了一命,这一算不要紧,她竟将自己死去的时辰都算了出来。于是就想起那天算命时净遇上被死鬼缠身的人,原来自己也被死鬼缠上了。
面对死鬼,她却一点没有慌乱。
这天,潘淑禾推上自行车,没跟她打招呼。她问潘淑禾:“你去哪里?”
潘淑禾回答说:“我去我干妈坟上看看,顺带着去帮人解个梦。”
瞎眼老娘却笑了,说:“我知道,你是要去槐树庄。”
潘淑禾挑明了说:“对,我是要去槐树庄。”
瞎眼老娘有些生气,说:“明媒不正娶,除非我死了。”
潘淑禾说:“我还没嫁过去呢。若是想嫁,我自是会叫刘承花帮忙。你放心,我一定明媒正娶。”
瞎眼老娘重复了一遍道:“明媒不正娶,除非我死了。”
潘淑禾说出另一个观点:“亲,是越走越亲,不走,就生疏了。我不指望靖南主动到咱家来走走,只能我去他家串串了。”
瞎眼老娘赌气般地第三次说道:“明媒不正娶,除非我死了。”
潘淑禾走后,潘淑禾的瞎眼老娘又掰着指头数算了一下,方悟到原来当天就是她死亡的日子。
潘淑禾的瞎眼老娘摸索着净了身,为自己换上了一套干干净净的新衣服,然后躺在床上,静待死鬼的召唤。
让她自己没想到的是,躺在床上,她竟睡着了过去。
潘淑奎来了,见母亲并未出去摆摊,就有些疑惑,叫醒了母亲。瞎眼老娘说:“你怎么把我叫醒了呢?刚才,我都快要死去了,阎王派来的好几个小鬼在跟我说话呢。他们说我算命算得准,所以阎王爷就想叫我去那边算命,给鬼们算命,那些在阳世里德行好的人成了鬼后,我可以给他们算个好的时辰,让他们重新再来到阳世上,都能有个好命哩。”
瞎眼老娘的话,把潘淑奎给吓着了,他赶紧去了几个姐姐家,把潘淑蕉、潘淑苗和潘淑茄全叫来了。
潘淑蕉是个盲人,看不清母亲的气色,但听母亲说话时的声音,觉得母亲是在开玩笑;而明眼人潘淑苗和潘淑茄,看到母亲躺在床上,还可以与她们说话拉呱,更觉得母亲不可能死去。
瞎眼老娘却坚称自己今日必死。
瞎眼老娘说:“去叫刘承花把潘淑禾叫回来吧,要不她就见不到我了。”
潘淑奎果真央刘承花去往槐树庄上叫潘淑禾回五里沟家中。
瞎眼老娘对潘淑蕉、潘淑苗、潘淑茄说道:“我死以后,你们要请人为我做三口棺材,一口棺材里放入我的衣物;第二口棺材里放我的一张放大的遗像;第三口棺材里才是把我的尸身放进去。这三口棺材,哪一口都不能与你爹放在一起。我知道,我这一辈子,算过无数人的命,多少人感谢我,多少人憎恨我,还有人恨不得把我的尸身扒出来扔在野地里,让野狗们吃、让乌鸦们啄。”
潘淑蕉、潘淑苗、潘淑茄以及刚刚回家的潘淑奎都被母亲的话给吓着了。
瞎眼老娘继续说道:“第一口棺材,你们按着我说的埋藏地点,要大张旗鼓埋;第二口棺材,你们要趁黑埋;这第三口棺材啊,你们要等我死后十七天过后,趁黑埋,在咱家自留地那棵松树边朝下狠狠挖墓穴,墓穴的深度不能低于五米。这一块墓地,我还是个明眼人的时候就看好了,那可是咱五里沟龙脉的中心部位。你们不知道吧?这些年来,我可是常常想象我死了被葬入风水宝地后,咱们家的发达景象哩。”说完,瞎眼老娘笑了。
瞎眼老娘继续说道:“你们上坟的时候,只给我的第一座坟上坟。”
潘淑禾回来了。
瞎眼老娘像对自己说话,又像是对儿女们说话:“唉呀,怎么还没死哩?”
潘淑禾却以为瞎眼老娘在说梦话,就躺到了母亲的里侧,拉住母亲的手,想进入母亲的梦境,看看到底是什么鬼东西魇住了母亲。
瞎眼老娘却坐起了身,瞎眼里竟然流了两颗浑浊的老泪,说:“唉呀,算了一辈子的命,难不成最后给自己算命竟是算得不准,丢人呀丢人。”
潘淑禾也起了身,侧身看着母亲。
瞎眼老娘为自己擦干了从瞎眼中流出来的泪水,这时,她的瞎眼闪了一下,连她自己也不相信,她的瞎眼竟完全睁开并忽地明亮起来,她清清楚楚看见了自己的儿女,她大张着嘴巴,挨个儿看着儿女们。
潘淑苗、潘淑茄、潘淑奎还有潘淑禾看见了母亲眼里发出的清澈的光,一齐声地叫:“娘,娘……”
瞎眼老娘应了一声,激动地几乎扑倒在孩子们的怀里,但却觉得身子忽地一沉,而后,瞬间复明的眼睛再度陷入黑暗之中,她“啊……,啊……”地大叫了两声后,气息变得微弱,不一会儿,就躺倒在床上,很安然地,闭上了瞎眼,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