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槐树庄上所有夫妻都没有共赴云雨,而是背向而眠,互相提防。
只有新婚不久的二明子差点与妻子燃起干柴烈火。是妻子先挑逗他,他还是忍耐住了。妻子抱住他裸露的臂膀,一摇一晃,一摇一晃,倘在往日,二明子早就一个转身压过去了,但今夜他却没有那么如饥似渴如狼似虎,而是弓起腰,将手伸至床下摸了一通。妻子问:“你摸什么?”二明子说:“我摸摸看你有没有藏着菜刀铁锤。”妻子骂了句粗话,一生气背过身去不理他了,他也巴望不得地背对妻子假装入睡。
这一夜,槐树庄的老夫老妻少夫少妻虽没有火热的爱欲,却一样好久好久没有睡着,白日里的情景放电影似地在他们的脑子里一幕一幕地过着,过着。
白天里的毛毛雨早经变成了雨丝,后来,雨丝变成了雨线,现在,屋外,雨,沙沙沙,沙沙沙……
男人和女人背对着背,各自大睁着双眼。
男人说:“天下最毒妇人心。”
女人说:“你们男人才没一个好东西呢,就像那个刘靖南,守着碗里的,还要瞟着锅里的,见到漂亮女人就走不动路了。”
“不管怎么说,男人毒不过女人。”
“女人毒不过男人。”
“女人比男人毒。”
“男人比女人毒。”
“你放屁!”
“你吹气!”
男人翻过身来,揍起了女人。
女人抱着头,嗷嗷叫。
“你说,是不是女人比男人毒?”
男人罢了手,重又躺下。
女人乘机咕哝一句:“男人比女人毒。”
男人手发酸,懒得再动女人一指头。
槐树庄静静的。
但,槐树庄并未睡着。
是假寐真醒。
是醒着的梦。
在这一个巨大的互相牵连的醒着的梦里,小小少年寒潇霆也是假寐真醒的。这一夜,他说了几句家里人听不懂的话,家里人还以为他是在梦呓,就没理他。可是第二天,他却一句话都不说了,不管别人问他什么。家人仍没当回事儿。
然而再接下来的六天,这少年仍是无言无语,家里人就有些慌了神儿,一个劲儿地问他,这个七天未说话的少年有些酷酷地满含恨意地看着问他话的人,头一歪,走了。家里人以为他是被那天的情景吓着了,要不就是遇上僵尸或别的邪祟,发了魔怔,再不然就真如村人所说,靖南的未死魂魄附了他的身?于是速速去米家埠请来了米阴阳。
米阴阳来了。
家里人合起伙来硬生生将少年绑在床上,却不管寒潇霆是如何的抗拒和挣扎。这一刻,米阴阳变身巫师,在一堆堆草纸燃出的浓烟和火光里,米阴阳拿捏着嗓子又唱又跳,整整折腾了三个时辰。被捆绑的少年寒潇霆几乎奄奄一息。米阴阳端一瓢凉水,含入一大口,扑地一下喷到少年的脸上,然后又喷一大口在少年的脸上,一连将七十七口凉水喷向少年的脸部,直喷得少年周身湿透。寒潇霆泪水滚滚,却双目紧闭着打了七十七个寒颤。而后,米阴阳收起破褡裢,拿了谢银,带一阵仙风道骨似的,飘飘然离去了。
米阴阳离去后,家人为少年解开了捆绑他的绳子,但少年却几无呼吸,家人以为他死掉了,一阵慌乱,不料这时寒潇霆却幽幽然睁开双目,满含幽怨。
家人扶少年坐起身来,寒潇霆浑身剧颤,双眉紧皱,双目射出桀骜不驯的光,半张着嘴巴,气愤填膺地急促呼吸着,忽然,他像是要爆发出心里所有的压抑和火焰似的,右手猛扯绿色T恤的领口,“啊……”地长啸了一声,继而又猛地仰躺在床上,身体一颤一颤的,口中发出“哈哈哈哈”的似笑似哭的声音。家人拿开他蒙面的双手,只见泪水正如小溪一般地潺潺流出……
后来,少年终于复又开口说话了,只是言语不多。一个多月后,少年脸上有了笑容,与小伙伴们一起该做啥做啥了,只是那一日的所有情景,深深镌刻在了心上,成了永远挥之不去的伤痛。
在以后的岁月里,寒潇霆这个表面温柔如一朵静静绽放的玫瑰花、内心却烈火熊熊叛逆透顶的小子曾几次有过差点杀人和差点自杀的极端冲动时刻,他不知是不是与此有关。后来的后来,寒潇霆想,哦,那一段时期,其实我是走入了所谓忧郁。说起来,哪个少年没有过忧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