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淑禾的母亲并没有立即将她瞎了眼的这一桩事实告诉任何人。她竟然十分的冷静,她知道是天意如此,她没有圣人的火焰,哪怕是参悟透了天机的一鳞半爪也必受到天惩。
家里所有物件的摆放位置,潘淑禾的母亲心里是净清明白;还有去厕所去厨房,她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引领。与双目失明相伴而生的是她的嗅觉、触角和听觉的日益灵敏,她的记忆力也是突飞猛进。
有时候,她的儿女们来看她,她坐着不动,眼睛一眨一眨的,却在认真地谛听。潘淑苗想找一枚顶针用,找不着。潘淑禾的母亲站起身来,迈着很踏实的脚步到了墙角处,从一个塑料筐里准确地翻寻了出来。
小女儿潘淑禾问母亲:“我师父死了那么久了,咱还不出去摆摊吗?”
母亲不想显示出虚弱,就说:“你都十二岁多了。我像你这么大,早就一个人出摊了。”
“人家看我这么小,怕是没人会找我算哩。”潘淑禾说。
家人都以为母亲是被何仙姑的猝然去世伤了心神,陷在痛苦里一时脱不出来,认为过一些日子自然就会好,却不知母亲已经双目失明。
经过多日的冥思苦想,潘淑禾的母亲终于想明白了,天意是要她从另一个角度去完成她未竟的大事。她拿出算命用的卦签,麻衣神相图,塔罗盘、星座罗盘等用具,平心静气地一点一点地抚摸着,啊,那些字,那些图,那些盘,上面的纹理是那么凹凸有致亲切可感,如音符一般在对她说话呢。她不禁抿上了嘴,无声地笑了。
潘淑禾的母亲无声地笑过之后,想,天意真是公平啊,天意让你少了一双眼,就会让你的耳朵和鼻子有着常人没有的功能;天意让一个人在这个方面太聪明,就会让你在另一个方面太愚钝;要不世上的天才在常人眼里大多是傻子呢?就像阴阳合抱图,讲的是个平衡。
尽管潘淑禾的母亲在家人面前尽力掩饰她的虚弱,但她的虚弱却还在下坡路上急剧下滑,她可以睁开的双目竟任她如何的挣扎却无可避免地走上了闭合的结局,成了两条黑黑的缝儿。于是,儿女们方知道,母亲的眼睛已经瞎成了死眼。只是偶尔的,潘淑禾的母亲两只瞎眼会忽地一闪,眼白发出一种死白的光,诉说无常。
自此,潘淑禾的母亲外出时,手里多了一根竹竿,由潘淑禾牵引着,她的另一只手里拿的是一只铜钹,一敲一敲的,发出悠扬的声音。潘淑禾所背的包里则是各种算命用具,卦签,罗盘,阴阳合抱图,麻衣神相图等,不一而足。她们走街串巷,赶集赶场,卜算着人们有违天意的地方。
大女儿潘淑蕉凑到母亲面前,同为盲人的母女俩坐在一起。这个时候,刚好并无人来算命,也就没人来打扰她们之间的温馨。
潘淑禾的母亲对潘淑蕉说:“淑蕉啊,你是上辈子造了孽,报到你这辈上来了。你这辈子,没做过一件坏事,下辈子哪,定是有荣华富贵可享哩。”
潘淑蕉说:“要是享完了荣华富贵,再来个瞎眼的报应,我宁可不享什么荣华富贵呢。”
潘淑禾的母亲说:“唉,今天是个阴天哪,我眼前面全是黑暗哩。”
潘淑蕉说:“娘,你能看见黑暗,我可是连黑暗都看不见哩。黑暗是什么样儿呢?”
潘淑禾的母亲无法描述,就说:“黑暗就是黑暗的样儿吧。”
到了下午,集散了,算命摊上鲜有人光顾了,这些算命人也收摊或回家去,或串到有的村子去。潘淑禾牵上母亲,回到五里沟家中;潘淑蕉则与她的瞎子男人一起回外村他们自己的家,两人相濡以沫的,那背影看上去很是感人。
潘淑蕉和她的男人走了一个多时辰,快到他们的家了。他们左手牵右手,另一只手拿着竹竿一点一点地探着路,二人走在路的右边,潘淑蕉走在外侧,她的男人走在里侧。两人一边走着,一边絮絮叨叨地拉着呱儿,都是些家长里短的话题,没什么波澜,让人心里很平静,觉得生活在没有色彩的世界里也没什么不好。他们拐上了通往村上的另一条稍窄些的马路。
可是,他们的平静和温馨却忽然被打破了。正当他们憧憬着美好的晚餐时,一辆大型解放卡车因为拐弯太急,车辆太靠右侧,竟风驰电掣般地将潘淑蕉的男人卷进了车下。在这一危急关头,他们的手还牵在一起,潘淑蕉只觉得男人松开了她的手并将她狠狠推向路边的小沟里。
摔进了小路沟的潘淑蕉爬起身来,她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她爬上马路,叫喊她的男人,可是一无回应。她只好停止了哭喊,却远远地听到了男人的喘息声。她爬了过去,摸到了男人,男人身上头上有一股股热热的液体在流动,她明白那是男人的血液。她赶紧将男人朝马路的侧边上拉。
潘淑蕉大声地呼喊着她的瞎眼男人的名字。
血流如注的瞎眼男人挣扎着说:“别,别喊了,你,你坐在这里,陪着我。听,听天由命吧。要是,要是有好心人,兴许还能把,把命捡回来;要是没有,就算了。”
潘淑蕉无助地哭了起来,可是只有悲伤的哭腔,却没有一滴眼泪,她一生下来泪腺就坏掉了,因此所有的痛苦的眼泪都憋在了肚腹里,憋在了心里,流不出,排不掉,就在心里一点点地变成了泪毒,侵蚀着她的肌体。
瞎眼男人说:“别,别哭了。哭,哭也没用哩。”
潘淑蕉止了哭腔,她微歪着头,听有没有人从此处经过。她想不明白,她的耳朵灵敏到能够捕捉到任何的风吹草动,怎么就没听到那辆碾压男人的汽车的声音呢,真是被最卑微的幸福冲昏了头脑了。
潘淑蕉听,听,她听到了麻雀的叫声,也听到了路沟里青蛙的叫声,还听到了草棵子里蚂蚱的蹦跶声,却独独没有听到人形动物发出的声音。她真是后悔太贪财在集上待的时间太久了,她和男人走得那么晚那么慢,有哪个赶集人会落在他们的后面呢?
潘淑蕉预感到凶多吉少。好在,过了好久好久,她听到一辆摩托车驶来的声音,像是听到了救星来临似的。当摩托车来到的时候,潘淑蕉站起身来,向着摩托车挥手,嘴里大喊道:“好心啊好心人,快来救命啊,我的男人被车压了,他快要死了,好心人大慈大悲来帮忙救命吧。”
潘淑蕉听到摩托车减缓了车速,心里涌出希望,可是片刻过后,摩托车又加快了速度,离开了。
潘淑蕉和男人陷入绝望之中。
潘淑蕉将手放在男人的嘴鼻处试了试,感觉男人的呼吸正变得越来越微弱,她又哭了,哀哀地发出哭腔。
瞎眼男人有气无力地说道:“孩子她娘啊,我,我刚才做,做了个梦,梦见小鬼在拉我去,我说,我还有句话,要跟你说,他们,就叫我,回来了。”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听着哩。”潘淑蕉说。
这时,有一辆小汽车在朝这里驶来。潘淑蕉竖着耳朵谛听,声音由远而近,可是,接着又由近而远了。
瞎眼男人说道:“我,我要走了,我解脱了,把苦留给你,叫你一个人吃,是,是我不好啊。咱,咱的丫头,小妮子,就交给你了。她,她是个明眼人。我想说啊,别叫她跟你,学算命啦,叫,叫她上学吧,就叫她跟,跟别人一样,过日子,成吗?”
“成,成,她爹,你放心吧,我叫她上学,不再像咱似的学算命啦。”潘淑蕉说。
瞎眼男人将潘淑蕉的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口上,然后就闭着瞎眼,一句话不再说,等着死亡的来临。
潘淑蕉的手的灵敏的触觉告诉她,她的男人的心脏跳动得越来越无力,终于,她听到男人出了一口长气,这口长气叹出了他作为瞎眼人一生的不幸,然后,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
男人的丧事办过后,潘淑蕉来到五里沟母亲处,两个瞎眼女人坐在一起,手拉着手,沐浴在阳光里。
潘淑禾的母亲问潘淑蕉道:“你婆婆公公对你可好?”
“好,好着哩。”潘淑蕉说。
“妮子咋办?”潘淑禾的母亲问。
“她爹死前留下话,说让她上学。”
“也好,也好。”
“我的苦命的儿啊。”潘淑禾的母亲哭道,她的尚未断根的泪腺痒痒的,痛痛的,两行泪水从盲眼里流了出来。
潘淑蕉说:“别哭了。我公公婆婆他们对我好呢,还有小叔子小姑子对我也好。”
母亲说道:“不管什么苦,你都得承受啊。”自从悟出了一点天机,她说起话来有时像是说天语,“这世上啊,你,还有你男人,还有好多好多人,说起来,都是不该来到人间的人。人间好是好,可是也污浊啊,攀比、玩心眼又是那么的激烈,你们哪受得了这些啊。你们是老天爷的孩子,是误投到人间来的。”
潘淑蕉说:“娘,咱好几辈人都是算命人,咋不能算出咱自己的苦命哩?”
母亲说:“有天机,有天机啊。天机,我们看不透,要是看透了,肯定遭天谴。”
“哦。”潘淑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