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再度如约高升,金光万道洒在槐树庄上。热哟,热哟,槐树庄成了个蒸笼,成了个火炉。
几个老者聚在据说树龄达一千多年的老槐树的树荫下,不时张开口喘息,不由地会伸出舌头,像难耐燠热的狗一般。他们愁眉苦脸,一遍一遍地扳着指头,最后,得出了一个答案:咱槐树庄竟一连七个月没落过一滴雨。他们齐刷刷对着老槐树深深跪下去,嘴里埋怨老天爷不公啊,竟一连七个月没朝咱槐树庄这地界吐过一丝唾沫星了,哪怕你撒几滴尿也好啊。
地,干裂出了一条条缝儿,有的缝儿越开越大,成了一个个黑洞洞的大口。靖南的二哥家的狗不小心掉入一个大口中,竟活活憋死在里面。
怪事连连。
有两个村人在打谷场边遇到一群体魄硕大的老鼠,竟毫不慌张地与他们对视,还向他们发出吼声,而后排着队伍旁若无人地离去了。两个村人回家后就发起癔症,家人为他们烧了好多火纸才略显好转。
更蹊跷的怪事出在靖南家,他家的一只母鸡竟莫名其妙半夜如公鸡般地打起鸣来,且夜夜高歌。那叫声瘆人得很,叫得人毛骨悚然。
怪哩,怪哩,莫不是有人造下什么孽,咱槐树庄要遭天谴?
槐树庄上人心惶惶。
然而这一日的夜晚,在极度的闷热里,星光闪烁的夜空远处却忽然毫无征兆地响起了沉闷的巨雷声声,而后在一瞬间,繁密的星星躲藏起来了,再接着,轰隆隆的雷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终于滚到了槐树庄黑沉沉的乌云密布的上空。这时候的雷声已不再显得沉闷,而是清脆,果决,仿佛要震裂人的耳膜;闪电也不再像原先长蛇似地挥来舞去了,而是像一团又一团巨大的透明的火焰,炫目地闪现在人们的面前,闪现在槐树庄的天地之间,照亮了狭仄而坎坷不平的街道,照亮了龌龊的充满了粪尿气的小巷,还有茅屋和瓦房,树木和石头,夜的槐树庄的裸体十分惨然地暴露无遗。
雷声本该是槐树庄人的福音,大雨更该是槐树庄人的期盼,可是这雷声却让人觉到一股邪气,让人的心悬吊起来,惊恐而不安。
这时,伴着一道亮如白昼撕裂夜空的的闪电,一声动地惊天的巨雷在槐树庄炸响,村人们分明悚然听得几声尖厉而凄凉的哀嚎声,似人似兽,有如鬼哭狼嚎,再接着是“卡哧卡哧”的断裂声。这是什么声音啊,村人们大多不明白,惟有几个老者有所恍悟,是村东头那棵千岁老槐遇上了雷电,他们的心禁不住揪成一团。此时,夹带着湿气的没有方向的风更加肆虐更加大发淫威了,好似欲将这纷扰世界掀个底朝天。
电灯刷地灭了,屋里顿然陷入舒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虽然有闪电从门缝和窗缝里射入。
在这滚滚惊雷中,有两个人却不为所动,他们,就是住在槐树庄村东头离千岁老槐不足一百米远的刘靖南和潘淑禾。
黑暗掩盖了适才的不安和尴尬。刘靖南无奈地合上翻了一半的久违了的小说书,轻轻推到一边去。他无聊而疲倦地直了直腰板,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却像是压抑的几乎无声无息的叹息。他摸出一支劣质烟卷,打着火机,他的面庞在火光的映衬下红彤彤的,愈加显得滋润和生动。
坐在小矮凳上切猪草的潘淑禾停住了双手,目光复杂地望着靖南,心头一阵酸楚。忽然,打火机灭了,只有烟头在黑暗中一明一灭,一明一灭,刺鼻的烟雾渐渐弥满了小小的阴沉的房间。
潘淑禾摸索着站起身来,划燃火柴,点亮了煤油罩灯,昏暗的黄晕的灯光充满了小屋。她复又坐下来,慢慢地心不在焉地切起猪草来,同靖南刚才翻看小说时的神态相差无几。
刘靖南大口大口地喷云吐雾。如果再有一盏煤油罩灯,他会将它点着而后继续心神不定地翻阅那本小说。并非是他怕潘淑禾,而是他不愿将那盏煤油罩灯端到两屉桌上供自己使用。看小说于他只不过是一种借口,一种逃避方式,其实,他连只言片语都没有看到心里去,脑子里恍恍惚惚,乱七八糟,云天雾地,可究竟想了些什么,却很快成了过眼云烟。仿佛什么都想过,又仿佛什么都没想。
雨已经瓢泼似地下起来了。
刘靖南仍若有所思地抽着烟卷,潘淑禾仍木然地机械地切着猪草。
屋外的雷鸣,闪电,狂风和滂沱大雨仿佛与他们无关,他们的神经好似麻木了,失去知觉了。
潘淑禾切着猪草,心里却在翻江倒海,其程度不亚于屋外的惊雷暴雨,她的切猪草的双手在微微颤抖。她时不时地好似不经意地朝靖南瞅上一眼,每瞅一次,心中都要涌出莫可名状的难以言喻的滋味儿。他的一头浓密的头发依旧乌亮,闪着动人的润泽的光;他的白皙而略显消瘦的面孔依旧是那么细腻而微微透出点儿红润。是的,他依旧是那么年轻,嫩生生的,像个处在十七岁雨季里的英俊少年。可是,他已经二十八岁了,已近而立之年了。
看着看着,潘淑禾眼前竟再度出现一种出现过多次的幻觉,她仿佛看到,靖南那长了一头美发的头颅正恋恋不舍地依偎在钟明秀胸前,钟明秀正用手款款地抚摸和梳理他的乌发。接着,幻觉进一步升级,她仿佛看到钟明秀正与靖南激吻在一起,钟明秀的舌头像一条蚯蚓似地在靖南的脸上耕过来耕过去,靖南迷醉地闭着双眼,脸上溢满幸福和愉悦。潘淑禾的心陡地狂跳了几下,她从幻觉中跳出来,呆住了,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再想下去,她会受不了会崩溃的。她不知不觉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双目发怔,觉得自己的心好似在流血一般地疼痛。
若不是因为雷雨致使停电,刘靖南大概会在两屉桌上的那盏台灯下捧着那本小说书孤身枯坐通宵。虽说看上去岁月于别人像是摧残,于他却像是滋养,可是倘仔细观察,就会看出他眉宇间凝结的忧郁和沧桑;而他那颗未老先衰的心,更没有谁能体味和理解。他一连抽了好几支烟卷,才扔掉了最后一个烟蒂。
刘靖南觉得心里有团火在熊熊燃烧,似要烧掉他的五脏六腑。他烦躁地站起身,在潮湿的泥土地板上踱来踱去,故意踱出重重的声响,似在发泄忿懑和不满,又似在刺激潘淑禾,向她示威。大约一刻钟过后,靖南捋了捋头发,稳了稳心神,颓然地躺倒在了床上。
夜已经深了,潘淑禾的精神却还亢奋着,毫无睡意,面颊上挂着两道长长的泪痕。她立在床边,看着似睡非睡的远靖南,呵,他面庞的轮廓,线条仍是那么柔和。
刘靖南闭着双目,脑子里乱纷纷的,似乎是第六感官适时地提醒他,他竟睁开了眼睛,冷冷地斜了正打量他的潘淑禾一眼,而后毫不掩饰厌恶地侧转身体,给了她一个漠然的后背。听得潘淑禾脱鞋上床的悉悉索索声,刘靖南真想愤而起身下床,但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理,他竟坚持着没有动。
“靖南,你的主意一定不会改变了吗?我最后再问你这么一句话。”潘淑禾问道。
靖南沉沉地说道:“不会改变了。我一定要跟你离婚,非离不可。希望你放过我。离不成,我就远走高飞。”
潘淑禾一时无言。过了一会,她摇了一下靖南的臂膀,叫道:“靖南,”
“干什么?”靖南问,眼睛并未睁开。
“靖南,这一回,我成全你。我同意跟你离婚,我再也不死拖硬缠你了。”
这话颇让靖南意外,他猜不透潘淑禾的话里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他半信半疑。可他还是像以往一样对她说:“我是真的为你好,为咱们两个人好。我说过不下一百次了,强扭的瓜不甜。”
潘淑禾说:“这么多年,我哪一天吃的都是苦瓜,流的全是苦泪。”
“那咱们,什么时候去办离婚手续?”
“你说哪天就哪天。”
刘靖南不由睁开眼睛,看着潘淑禾。他太了解潘淑禾的个性了,做事执着认真,坚定不移,几乎从来不会开玩笑。他盯着潘淑禾的脸,看不出一点儿玩笑的成份。再说,这也不是开玩笑的事儿啊?他对潘淑禾说道:“那就明天,明天去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