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海罩山,迷迷蒙蒙。
仿佛这云层掉落在了山间。
葛云生落在地上,他挥了挥身边的雾气,细眼瞧看了一阵,而后又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看来,你终于是来了!”
空气中一片沉默,并没有人来回应他。
葛云生又朝白雾中说道:“你不是想取我的混元心么,怎么到现在还不肯出来,能费这么大功夫设下迷雾幻局,还不如直接来取!”
四周依旧是沉默,没有任何声音回应!
葛云生又道:“赵归真,我知道是你来了,出来吧!我的混元心就在我胸口里,你想要的话,就自己来取吧,何必这样躲躲藏藏!”
“你的幻境再厉害再逼真,最终还不是要出手,你已经把这些人都困住了,如今你还在等什么?”
葛云生朝着白雾的一个方面指了一下,那里的雾气似乎有些不太一样,过来片刻,白雾之中终于有了动静,一团雾气缓缓转动凝聚,变成一个高大的人形。
这是一个道人。
白雾道人往前飘动,身上的雾气不断地滑落,露出了他的真身,只见这人身高八尺,体态修长,穿着鹤氅青衣,带着莲花宝冠,看面容模样真是脸如冠玉泛华光,眼若流星耀清辉,三绺青须随风摇,一袭鹤氅诗意飘。
这道人始终是若有若无的样子,他腾着云,驾着雾,端是仙家飘渺。他在雾中走了几步,朝葛云生做了个道揖,颇有几分客气道:“贫道赵归真,久仰葛道长的大名,今日再见,当真荣幸。”
葛云生也是第一次见到赵归真的真容,他打量了又打量,而后问道:“你真的是赵归真?”
赵归真呵呵一笑,道:“怎么,这还有假?”
葛云生又问道:“你今天来,就是为了取我的混元心么?”
赵归真点头道:“正是,贫道正是为取心而来,我门人不才,几次取心未果,这次贫道只好自己来取了。”
这赵归真说话态度颇为亲和恭谦,好像是跟葛云生商量一般,葛云生冷笑一声道:“但你若取走我的心,我不是也活不了了?这事我如何会同意!”
赵归真笑道:“道者自当怜悯众生,我若取你的心自然要给你一个交待的。”
“什么交代?”
“你可知,这人有九万九千九百个分身,存活在不同的大千世界里,每个人的经历和结局都不尽相同,葛云生,你在这个世界的一生注定是失败的,修为止步不前,门派毫无建树,杀师灭门,正邪不容,这样的修道者可真是叫人悲怜,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只要你把混元心给我就可以了。”
赵归真的话有些匪夷所思,且不说这人有九万九千九百个分身之说,单是这重来的机会,可要怎么重来?
难不成赵归真还会逆转时间不成?
葛云生道:“你的这套把戏骗骗云机社的戏法师还差不多,骗我葛云生可不好用。”
赵归真依旧笑道:“云机之法,可不只有幻术一门,你没听闻过我云机有七大圣法么,其一曰通灵法,通灵解意,可引禽聚兽,不输驭灵司之法。其二曰藏掖法,可瞒天过海,藏形匿影,不逊色于鬼道的本领。其三曰障眼法,可招云取月,颠阴倒阳,亦可凌驾各戏法之术。其四曰五行法,可饮雪吐焰,点石成金,纵使符箓道法也难以匹敌。其五曰搬运法,可缩地成寸,移山倒海,其神妙直追葛仙翁、蓟子训。其六异生法,可无中生有,再造乾坤。其七迷幻法,可嫁梦迷魂,掌控五神,皆是玄门神术。你看看,这天下的道法可不都蕴含在我云机七圣法之中?这怎么又是骗人的把戏呢?”
葛云生眼中露出一抹精光,道:“是不是骗人,试试不就知道了?”
他猛地拍出一张烈火符,火焰喷涌而出,赵归真单手一转,水雾弥漫过来就将这火焰收了进去。他缓缓道:“你真以为我这是糊弄人的戏法?世人以戏悟道,而我是以道做戏,这二者可是差别甚大,须知道法求真,而戏法却不能求真,我云机七圣法乃是天地之真法,可不是一般的杂耍戏法,葛云生,你还不明白么?”
葛云生冷笑一声道:“那如今你这水雾漫山之法,却是真法还是假法?”
赵归真也笑了一声道:“水雾从天而降,不过是遣云下坠之术罢了,这法自然是真的。”
“我能招云而来,亦能驱云散去。”赵归真一甩衣袖,却见漫天的水雾如水潮般四处退散,仙武道坛、三清殿、雷祖殿、玉皇殿、祖师殿堂又一点一点地显露出来。
一花一草,一椽一柱,都一如往昔。
“怎么样,葛云生,你好好看看,这可是你的符箓门?我的法到底是真是假?”赵归真站在三清殿前,身姿傲然。
葛云生当即僵在了原处,这眼前的符箓门是如此的真实,与自己印象中的道门一模一样,细小到一块石砖、一棵小草都那么真真切切,这到底是不是赵归真的幻境?
葛云生看了一阵,两个瞳孔渐渐放大,血气都往上涌来,因为他忽然发现这符箓门不是现在的符箓门,而是……十六年前的符箓门!
那“天下符箓”的牌匾还是完好无缺,当年师兄弟为了祝福他的道坛决之行,提前种下的南天竹还未完全长开,还有那崖石上的豪言壮语也仿佛是昨日刚刻上去的一般。
“这里是?十六年前的符箓门!”
葛云生惊道:“不可能,这一定是假的!”
赵归真头也不回,缓缓往山上走去,他慢悠悠道:“是真是假,不如跟贫道来看一看就知道了。”
葛云生怔住了良久,终于还是跟了上去,眼前的迷雾终于完全散去,晴朗的阳光穿透下来,照耀在符箓门的道场上泛出明晃晃的碎光,飞翘的琉璃瓦像翡翠一般熠熠生辉,朱红色的巨大楠木柱子鲜艳得像是刚刷完新漆。
再渐渐地,各殿堂内已有各道人来回走动。
这些道人都是如此的熟悉,一个个名字早已呼之欲出。
在道坛中练功的摘星子最是刻苦,他一上午都在运气调息,汗水早已湿透了他的背部,却毫无知觉。
而躲在雷祖殿后侧一角的古成云,性格却放荡不羁,他最喜饮酒作诗,此刻正半躺在树丛后偷偷地抿了一口酒,摇晃着脑袋道:“江南的蓬莱春,当真是好酒,好酒啊,修道千年,不如饮酒一晌,人生美事不过如此啊!”
葛云生以前一看到他饮酒必然要语重心长地教育他一番,可如今再见,葛云生心中所想的只有与他共饮一番,再也没有那些训斥的话语了。
再走两步,就上了长长的石梯,台阶上的袁伍是扬州来的孤儿,为人勤快亲和,师兄弟都喜欢和他玩,此时他拿着竹叶扫把,一点一点地将台阶上的枯叶扫掉。
他看了一眼葛云生,道:“师兄,快把鞋子擦干净了再上去,不然我又得重扫一遍。”
“小伍子?”葛云生怔了怔,他很想过去摸一摸袁伍的肩膀,但又怕这只是一场幻觉,自己摸到的不过是一团水雾罢了。
袁伍抬头看葛云生愣在原地,忍不住笑道:“怎么了,师兄,你还当真了,我跟你开玩笑的啦,你快上去吧,师父刚才还在找你呢。”
“师父?他还活着?”葛云生自言自语道。
袁伍奇怪道:“师兄,你今天怎么了,怎么这么奇怪?”
葛云生抬头仰望,长长的石梯之上,越来越多的道人走了下来,他们都是如此的真实明了,一个个看见葛云生,纷纷自觉的打招呼。
“葛师兄好!”
“葛师兄,掌门在上面等你呢,快上去吧。”
沙沙沙……
山风徐徐吹来,清凉中挟带着松柏树脂的清香,时光好像一下子返回了过去,回到了那个夏天的清晨,这样的世界真的还是幻境吗?
还是,真的时光倒流了?
这赵归真,他又想干什么?
葛云生的心中突然蹦出了一个念头,如果这真的是个幻境,能够一直存在下去多好,就算是假的,但是至少在这幻境之中,他的师父、他的师兄弟都是快快乐乐地活着,他葛云生还是以前的葛云生,还是这个道门的希望所在,他的世界还是充满触手可及的可能性。
“这里多好啊!”葛云生再次仰头自言自语道。
风吹着他的脸,仿佛能抚平这岁月带来的皱纹和沧桑。
“如何?”赵归真又飘到葛云生的身边,轻轻问道:“你觉得这次是真的还是假的?”
葛云生喃喃道:“是真是假,似乎都不重要了。”
赵归真笑了起来,他的笑容看起来是如此的和善,甚至有点像祖师堂中那些祖师的画像,让人忍不住要亲近几分,他徐徐道:“葛云生,看来你也领悟了我戏法一道的真谛了,真假之说不过是常人认知能力的一种局限罢了,你所看到的真理在更高层次的人看来却是彻彻底底的假象,好比夏虫语冰、井蛙见天,他们以为这夏日、这方寸之地便是这世界的全部,然后奔波劳碌,就为这眼前微不足道的蝇头小利。”
“葛云生,我的道是超越这世界规则的道!我能让你所想所念的都成真,只要你把混元心给我就可以。”
赵归真的口气好像不是夺走葛云生的心,而是帮他去一个更好的乐土,跟他做一个合理的交易。
“超越之世界的道……”葛云生默默念道,而后突然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这笑声有几分寂寥,又有些自嘲。
赵归真问道:“你笑什么,不信么?”
葛云生道:“没有,我是笑我修道几十载,却仍然道心不坚,竟然还要在这里分辨真假。我笑你要取我的心,竟然这么费尽心思的来编造这么一个真实的幻境,其实算起来我的心都不如五郎的坚定,他若是遇到这等幻境,就算再真实,再美好,就算你的规则完全凌驾于这个世界之上,他恐怕也是会像头倔驴一样的摇头说不信吧。”
赵归真愣了一下,脸色微微有几分变化道:“那你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