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曜独自离开厅堂,负手漫步在这座离天最近的辉煌寺庙,穿过一道道回廊院落,在千年不灭的酥油灯前默然伫立,这殿宇雄伟,庄严绚丽的吐蕃国寺,本该有着他和她心底最深处的虔诚依恋。
他黯然一叹,转身继续漫行,不知不觉走到菩提树下,微微阖上眼睛,脑海里迅速泛滥起无数场景。
相隔两世,那些画面已经有些模糊了,都是白衣华冠威严绝美的佛主,与那个翠眸雪颜身形娇俏的王室小公主相处的情形。
虽然身为所有臣民信仰的佛主,是众神之神的冈仁波齐,他却时常与她偷溜进来,在这里,向着诸天神佛,偷偷许着与她永远相守的誓言,因为这里比政治和宗教权利最中心的布达拉宫,气氛要好得多,在这里,他可以像每一个最普通的信徒一样,做自己永远难醒的梦。
他的梦,她是唯一的主题和最中心的中心。他多想百无禁忌,与她执手终老。
仰望着巍巍高原屹屹雪城,这横空出世的宏伟宫殿群,他耳畔依稀还回响起那一世,她在千年不灭的酥油灯前问他:嘉措,如果他们不允许我们在一起怎么办?没有你我活不下去怎么办?他们逼我远嫁异域怎么办?
他在她耳畔温柔低喃:达瓦,没有你,我也活不下去。若你不在,或者不测,我就随你去吧。不管是在生或者死的途中,我都与你同在,没有什么力量可以分开你我。
他在心底苦笑,怎么没有力量分开他们?在现在这一世,一个夏存,已经将她的心完全收伏,除了他,她这一生,无法再对谁动情动心了吧?
那一世的她,无数世的她,都那么迷恋岗仁波齐大神转世的佛主,为什么到了最后,她的心却沦陷在南迦巴瓦大神转世的夏存身上?
是自己与她的万世情缘,到了该彻底终了的时候吗?
那一世,她被迫远嫁西域的前一晚,他与她在菩提树下的第一次交付身心,此刻不断在脑海里翻涌,是不是从那一天起,在尘世偷食禁果的他们,就注定要开始遭受情缘的反噬?
若注定万世成殇,那自己就彻彻底底退出她的生命吧,不管是辗转尘世,还是回归神位,只要她能避免劫数,只要她能获得最终的幸福,他放手吧。
仿佛石化了一般,他久久伫立在树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温煦朝阳变作午后炽热的阳光,菩提花簌簌落了一地,他收回怅望九天的目光,淡淡一笑,涩然,也释然。
忽然,前方传来喧哗,似乎出了什么事,他唤住不远处巡逻而去的护卫们:“站住,那边何事喧哗?”
护卫们对望一眼,犹豫了一下,回禀道:“小狼姑娘好像受伤昏迷了,正在抢救。”
他一惊,快步走向照霆帝和夏存、江野他们所在的院落,只见门外跪着很多护卫和僧人,方震、江野、禅羽、桑珠王、丹增大师等人都紧张的等在院子里,他问江野:“小狼怎么了?”
江野大概喝了不少酒,略有几分醉意,苦笑一声:“午饭时小狼似乎胃口不好,什么都不肯吃,还一个劲想呕吐,她却不让任何人跟着她,独自出去了。半个时辰后,有护卫来报,说是在假山边见到小狼姑娘睡在地上,他们上前查看,才发现她额头上撞破了一个很深的伤口,失血太多,已经不省人事。这里就鹤神医和夏元帅医术最好,神医喝醉了,正在禅房里呼呼大睡,所以便由元帅抢救她。”
“她中午又喝酒了吗?”方曜心里已经了然,却还是强自镇定的问。
“喝了一杯,不至于会醉的撞破脑袋。”江野扬了扬手中酒坛,已经再也倒不出一滴,随手一扔,身形略有些踉跄的走开:“方曜,你带她远走吧,彻底断了她对那人的念想。”
方曜没有回答,心底泛起无尽涩痛。带她远走,便能让她忘了那人,从此开心起来吗?
她何至于一杯酒,便醉的伤到血尽昏迷?何况这大昭寺内布满护卫和高僧,就算她不小心碰伤了自己,用不着呼救,都会被发现救治她。
她分明就是故意求死,故意躲在最隐蔽的地方,弄伤自己,默不作声的等死。不管她是想死在夏存身边,还是想在他抢救她时与他有短暂接触,都是为了与他有所交集。
走到门口,沉默望向卧室里来回踱步的照霆帝,坐在床边的夏存,额头包着厚实棉纱,脸色惨白昏睡着的小狼,方曜吁了口气,紧握的拳头松开,她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如此,自己就没有放心不下的。
转身背对着屋子里的人,他平静无比的道:“夏存,我有事要离开这里几天,等中秋那天鹤湖再见吧,这段时间,不必再叫小狼回布达拉宫。”
照霆帝和夏存都是一怔,吃惊的回过身来,不解的看着他,夏存问:“你要去哪里?”
从拉姆拉措湖复活小狼之后,他们几个都心照不宣默认方曜最有资格与小狼在一起,可现在,他竟然要主动离去,将小狼让出来?
方曜淡淡道:“随便走走,七天之后见。”
“方曜,你不能走,小狼她……”夏存几乎要脱口而出,想了想,终究是忍住。小狼有身孕的事情,绝不能让照霆帝知道,最起码,在照霆帝回宫之前,不能让他知道任何端倪,对着照霆帝疑惑的目光,夏存改口道:“她失血很多,就算能醒过来,身体也亏损得很严重,你应该留在她身边好好照顾她。”
“你才是大夫,我留下来有什么意义?”方曜一笑便走。
方震叫住他:“鹤湖大会再过七天就要召开了,你体内的毒还没有全部逼出来,这种情形下,你要去哪里?”
“父亲不必担心,我正是要专心运功逼毒,才必须暂时离开,七天之后鹤湖再见。”方曜说完头也不回,纵身一掠,便飞上最高的那座殿顶,略一思量,掠出大昭寺,离开人潮涌动的八角街,径自向冈仁波齐飞去。
既然那座神山被誉为世界的中心,宇宙万物力量之源,是自己修行万世的行宫,那么就在那最不受人打扰的胜乐无量宫度过这最后七天吧,给小狼最大的自由,让她好好与夏存共度这几天。
鹤湖大会他已经做好誓死为她和夏存杀开一条血路的准备,也一早就决定要与鹤君同归于尽,不管那鹤君的功力究竟到了怎样的通玄之境,他一定要杀了他。
自己的功力能否真的与鹤君同归于尽,他并没有十成把握,不过,他会竭尽所能。可是,只要照霆帝一天不死心,小狼和夏存就依然会阻力重重,生死难料,白首偕老就更是梦中之梦。
所以,这七天,可能是小狼和夏存仅有的相守时间。
一路上,他不断见到虔诚的藏民,磕长头俯仰于天地之间,向着心目中的圣地艰难而坚定的跋涉。
朝圣对于一个信徒而言,是可以以一生的时间去认真对待的神圣之举,那么玛旁雍错呢,那是他可以以亿万年时光全副身心去守护珍爱的唯一信仰,他何必去计较生死得失?
他亿万年时光里最大的唯一的理想便是护她安好快乐,至于最终她能在谁的身边得到最想要的幸福,又何必太过介意?
想是这么想,心里却终究是无法不疼痛悲凉。冰雪苍茫中那些匍匐前进的信徒们,用血肉之躯,用一生虔诚,去转山朝拜他,以为这样就能跳脱无尽轮回里的一切罪孽不幸,得到最想要的来世。
而他自己呢,他又该信仰什么,来说服自己忘却那渐行渐远的偏差情缘?
就在他御风而行冰雪世界中时,忽然听得天地间传来一声浩叹,在群山间回响不已:“主神,你堕入轮回时给胜乐无量宫设下的封印,已经在二十多年前被鹤君打破,他进入主殿获取了沙姆巴拉的力量,你现在才去,已经晚了一步。”
“你是……尸林怙主?”方曜细细辨认那风雪中回荡的声音:“沙姆巴拉是什么?”
“那是主神你修炼万世的力量,封存在轮回盘中。在你步入轮回道时,为免将这天地间最强大的力量带到尘世间酿成浩劫,你便封印了自己的力量。”那声音遥遥的传过来:“鹤君在二十多年前闯进了胜乐无量宫,打破封印,取用了一小部分沙姆巴拉神力。你的四位护法神万宝君,西度母,纳木那尼神和护战神,都在那一战中耗尽神力,陷入长眠中。山腰洞府里潜心修行的五百罗汉,全部被废除功力,山腰之下无数在此修行、照管宫殿和侍候上界诸佛的慧空行母,也全部殉难。”
对于作为神袛时,冈仁波齐神山上的一切方曜已经记忆模糊,他不由问:“鹤君不是还在尘世吗?他如何会拥有神之力量闯入神宫,以凡人之身,制服那么多神袛?”
“当时他还是真正的众神之神转世,他回到神山时,所有神袛都没有想到他会取用自己亲自封印千年的神力,更没有想到他会对追随他的神袛们下毒手,未曾提防,才着了他的道儿,全部遭难。”
“鹤君是真正的众神之神转世?那么,我又是什么?我和他,谁才是冈仁波齐大神,谁才是真正被数百万藏民羁绊住的佛主?”方曜问出这个他一直困惑的问题。
鹤湖妖僧们一直信奉鹤君为佛主,藏地数百万信徒们则奉自己为佛主,而冈仁波齐在尘世中的肉身只有一个,他和鹤君,必定有一个不是真正的大神转世。
尸林怙主的声音里也透出不确信和犹疑:“抱歉,主神,这件事属下也始终大惑不解。鹤君明明曾经是佛主转世,而且他现在还活着,可是世间却又有你,属下只能凭曾经追随主神你数万年的直觉,感觉到你身上也有着冈仁波齐大神的气息,我也不知道为何大神你会在尘世中同时出现两个肉身。”
“你且让开,有时间的话,不妨暗中留意小狼的安危,别让她落入度难鬼母他们的手里。”
“主神,胜乐无量宫现在已经是一座死宫,你贸然前去,恐有危险。”
“既然你尊我为主神,就不要忤逆我,挡我路者,唯死而已。”方曜冷然喝斥。
那尸林怙主终究是不敢违逆方曜,一声叹息,只见远处前方血光一团轰然散去,一道血色身影飘然远走,恢复了白雪皑皑的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