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山忙上前行礼,此时他是举人身份,已有资格侯补官员,倒不必象苏果那般恭敬,但他也深知如杨慕楚这般年龄受封已是不易,宋时武官不受重视,徽宗定武臣官阶五十三阶,以第二十七阶武功大夫,为正七品,连岳云这等英雄人物在千军万马中出生入死奋战七年,在绍兴十年才受封武显大夫,与杨慕楚此时同品,却还低了两阶。杨慕楚如此年纪,若无显赫家世,也必然有真实本事。
众人寒喧了几句,均是相互恭维之语,又饮下些酒,杨慕楚言语甚少,但态度极是谦逊,每每来酒必饮,毫不推杯。陆华轩见状便道:“常言酒品见人品,杨将军来酒不拒,可见心胸必定广阔,咱们几人年龄相近,不妨放开一些,既有美酒,也当有佳人相伴才称得上风雅相宜。”
苏果接话道:“那是当然,陆兄风流潇洒,闻名江南,船上的姑娘,想必也是色艺俱佳,英雄美人,才有趣味所在啊。”
陆华轩道:“惭愧,小弟不才,不能如乔兄这般饱读诗书,才高八斗,多年仕途无望,只好当垆卖酒,承蒙诸位关照,这酒还卖得出去。呵呵,英雄美人这话说得好,我去唤姑娘进来。”
杨慕楚道:“这个……恐怕不妥,还是免了罢。”
陆华轩道:“杨将军不必拘束,这非花舫的姑娘皆是才艺在身,心胸磊落之人,可不是普通的风尘女子,大人不妨涉身江湖,体恤民情一番。”也不待杨慕楚回复,径直到门外唤了那几名女子进来。那几名女子果真妆束淡雅,举止文静,看上去绝非庸脂俗粉之辈。
杨慕楚却起身道:“此事确是不妥,并非在下自命清高,若几位兄台执意需要,在下便只好告辞了。”
苏果忙道:“杨将军既然如此克己持身,我和陆兄倒是有些不解人意了,陆兄,不如咱们去另一只似花舫听曲饮酒,让阿山在此相陪。二位若有了兴致,咱们再来相陪。”说罢拉了陆华轩的手径直出去。
一干人离去,房中只有乔山与杨慕楚二人,乔山沉默了片刻,见杨慕楚只是默默饮酒,也不言语,便道:“杨兄前次光临寒舍,小弟尚在横渡,未能与杨兄相识,深感遗憾。”杨慕楚微微点头道:“客气。”然后又是一言不发。
乔山见他一直这般神情木然,却又无倨傲之色,一时也不知如何提起话题,又只得道:“听家父所言,凌云先生曾有话转达于我,小弟木讷,未能深明凌云先生之意,还望杨兄指点一二。”
杨慕楚道:“凌云先生是在下长辈的故友,出世高人,先生当日与令尊所言,在下也未当场听得,不敢指教。”顿了一下,又道:“不过凌云先生前日匆匆离去时曾有吩咐,他将择日再至临安,若公子有意相晤,凌云先生必恭候公子。”
乔山沉吟道:“能聆听前辈高人教诲,小弟当然求之不得,只是家父转述之话中,似乎凌云先生意有未尽,机锋颇多,小弟愚钝,恐怕只得体会得到其中十之一二,不瞒机兄,自从听到这些话,小弟过了许多百思不得其解的日子。杨兄既与凌云先生相熟,总也能揣摩其中几分吧?”
杨慕楚道:“凌云先生如闲去野鹤,自行来去,在下并不知晓行程。不过先生倒是提示在下询问一事,传闻公子不仅见识高远,更是能弓善射,不知可有此事?”
乔山摇头道:“小弟自幼苦读那是真的,但是否见识高远,可不好自己说。至于这个能弓善射,确然是传闻了,小弟并未用心习练箭术,偶尔一射,那也是无心之举,万万谈不上能弓善射。”
杨慕楚道:“那日在御花园中,公子箭术如神,看来是传闻了。”
乔山道:“倒也不算得传闻,确有此事,那日射箭之时,有有神助,居然箭箭命中,若让小弟再射一次,未必能射中一半。”
杨慕楚听他说到“有如神助”几字,眼中忽然一亮,精光四射,转瞬又恢复木然平静之状,站起身解开左臂袖袍。
乔山心中一惊,暗道:“这杨慕楚不近女色,难道有龙阳之癖……”定神看去,不禁哑然失笑。原来杨慕楚左手小臂上,竟然安放了一张极小的弓,那弓黑沉沉的不足一尺长,用牛皮固定在手臂上,弓弦暗暗映出房内的烛光,想来弓弦皆是钢铁所制。杨慕楚道:“烦公子移步过来。”
乔山跟他走到窗边,杨慕楚将左手小臂平举,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枝小箭,道:“公子请看似花舫船尾……”乔山抬眼望去,似花舫的船尾一串红色灯笼在夜风中微微摇曳,听得杨慕楚道:“最后那盏!”话音一落,只听得一声轻响,也未见杨慕楚如何动作,已搭箭拉弦将那枝小箭射了出去,夜色中已看不清箭的去势,只在转瞬间,远远的那串灯笼的最后一只忽然掉落到湖中,起伏飘荡了几下,再不见光亮,看来是杨慕楚这一箭射断了灯笼上的绳索,致灯笼跌落入湖中。
乔山愣了一下,此处与似花舫相距约莫五十丈开外,在黑夜用用一枝小箭射断飘晃的绳索,也算得上神乎其技了,但乔山既见过方子腾的射术,对于此倒也并不过份惊奇,只是杨慕楚刚才沉默寡言,极是低调,此刻却忽然显露技艺,一时间也不明白他有何意。
杨慕楚收了臂弓,神情却极是凝重,缓缓道:“刚才试射,并非在公子前炫技……在下幼时跟随名师习箭,十多年苦练不辍,勉强有此薄技,之前曾在宫中当职中侍郎带御器械,近身护卫圣上左右。要说宫中之人早应知我久练箭术,比之常人微有优势,但不知为何就在前些日子,由圣上钦令到殿前司任职,自中待郎到武功大夫,嘿嘿,虽说品级只得半级,但阶序却有十阶了,非得卓越军功,是不能得此升任的。在下久居宫中护卫,恪尽职守,但要说有什么功劳,却是万万不敢的。”说到此处,杨慕楚忽然压低声音道:“其中辛秘,我等并不知晓,但在下猜测,这与乔公子那日在御花园中展露箭术大有干系,但内因究竟如何,在下不敢记牌猜测。依我之见,圣上必然知晓。”
乔山心中一闪,忽道:“那凌云先生也定然知晓?”
杨慕楚道:“这个在下并不清楚。刚才一时冲动,多了些言语,乔公子知晓便好,不可外泄此事”说罢又恢复木然神情色。
二人回到桌边继续喝酒,只是杨慕楚仍旧言语甚少,谈及文章风物,只摇头点头,言语往往也是一两个词句,只有乔山偶然提及军国之事,才谦虚地回复几句,乔山便提起养由基、李广、李克用这些神射手,杨慕楚脸上便有了几分神采,却仍然话语不多,这酒喝得十分索然无味,乔山早有离席之意,但自己却是主人,杨慕楚又不动声色,也不提要走之意。
乔山也只得说些闲书上看来的怪异离奇之事,杨慕楚仍是只听不语,好容易耗了半个时辰,陆华轩又将徽音领了进来抚琴,杨慕楚原本想要起身告辞,但不知为何却又坐了下来,静听徽音弹琴,一曲终了,杨慕楚居然又请徽音弹奏,乔山见状这才放心,悄悄起身离开了非花舫。
此时已过亥时,明月当空,万里无云,乔府离西湖甚近,乔山沿着湖边小径独自行走,今晚与杨慕楚相会,似乎事情并无明朗之处,只是杨慕楚显露那一手箭术,让他心中隐然感觉与他那日在御花园中之事应当有关,倘若真与箭术有干系,那也仅有皇上明白其中的缘由,皇上那里肯定是无法探问的,此外便是凌云先生或许明白其中一二,但凌云先生是何许人,恐怕只有孔尚越能明白了。
月色中,湖边有几个衣衫褴褛之人手执竹棒,围坐一堆火正在大声言语,乔山避开这堆乞丐,绕道而行,走了一段,又见一堆乞丐转住一团,如此短短的行程,遇到竟有四伙乞丐之多,乔山心道:“西湖边何时多了这么些乞丐。”忽然间想到一人,心中一阵暗喜,忍不住在自己头上一拍:何不向此风尘异人问询一番,他若知凌云先生来历那便最佳,即便不知,给些提示,那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