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殿试之期日渐临近,这几日乔山均连日苦读,拟想殿试题目,查询资料,拟想作文,阿莲仍旧天天陪他,抽空便拿了黄慎之留下那页纸,悄悄到无人处轻轻哼唱,几日之后便可全曲歌唱了。这日冯一眼又接了临安的订衣,阿莲几日皆不能出来,乔山便梁伯收拾衣物书本,准备先回临安,以备随时参考,自己则缓缓走到镇边,沿湖滨向方子腾家走去辞行。
此刻虽过辰时,湖边却是空无一人,乔山正行走间,忽然听到后面一女子高声道:“乔公子—快来帮我!”乔山询声看去,草坡边上一女子急急向他招手,乔山认得这是镇上刘铁匠的媳妇,刘妻哭叫道:“乔公子,我家当家的被蛇咬了!”乔山急忙跑上前去,见刘铁匠果然倒在草坡后,面容苍白,双目紧闭,不停地发抖,一条腿已肿成乌黑,刘妻急切道:“我背他不起来,乔公子能否帮我背他起来?”乔子连连点头,二人一起把刘铁匠扶起放到乔山背上,这刘铁匠身材高大,足有两百来斤,甚是沉重,乔山背起极为吃力,从湖边回到镇上又全是上行,待二人把他背到镇里街道,乔山已是全身瘫软,倒在了街上,刘妻高声呼叫道:“救命啦!大伙快来帮我呀!”
旁边来了两三人帮忙,欲将刘铁匠抬走,却仍是力有未逮抬他不起,便商量着要拆门板抬他走还是把邻居家的驴子借出来,忽听得前方一人道:“呃,是乔公子,公子怎在此处?”
乔山正坐在青石板铺成的街面上口喘气,听见此人声音,大喜道:“杨将军,是你!…你………你爱民如子,劳烦你把这位大哥背到镇前的方大夫家,他被毒蛇咬了。”
那人正是杨慕楚,听到此言,急忙上前观看,见刘铁匠躺在地上全身不停哆嗦,双手将刘铁匠抱起,飞步向前奔去,顷刻跑出了十来丈,忽然又转身跑回道:“方大夫在哪里,来人给我指路。”人群中一少年道:“我给你带路!”撒腿就向前跑,杨慕楚抱着刘铁匠,一步不落跟上了那疾跑的少年。众人见他抱一高大汉子便如同抱婴儿一般疾步如飞,尽皆叹服不已,连连称赞乔公子的朋友侠义心肠,手段高明,讨论了一番,刘妻与好事者纷纷跟了上去。
乔山一身疲惫,歇息了好久才恢复过来,忽然想起一事,大呼糟糕,爬起身来奋力向方子腾家中跑去。方子腾与杨慕楚均是当世罕见的箭术高手,二人相逢未必会出什么事情,但他心中总是担忧方子腾身负武功之事给外人知晓,虽说其中的理由说不清楚,总觉得一旦泄露,必定会有大事发生。
待跑至方子腾处时,见镇上居民已在药铺之内,方子腾正在给刘铁匠包扎腿上伤口,床下放了一瓷碗,盛了满满一碗黑血,刘铁匠已沉沉睡去,刘妻坐在一旁,神情关注却并无焦急之色。乔山心知已无大碍,放下心来,环视了一番,却未见到杨慕楚,心中疑虑,便向方家的小花园走去。
走入花园,果真见杨慕楚手持当日方子腾射蜂那张弓,正在左右观看细细把玩,雨儿在一旁道:“这是我家先生拿来驱赶毒蜂用的,我还有一张呢,不信我拿给你看!”说罢跑到园后,也取了小小的一张竹弓,也是毛竹片加麻绳所制,雨儿取了一枝空心竹箭,搭上弓,对着空中射去,那箭歪歪斜斜飞了出去,仅飞得几丈之高便落下,却发出惊人的破空之声。雨儿丢了弓道:“哎,你是大人,你来射这声音会更响一些。我不跟你玩了,要去煎药了,乔公子进来啦,他陪你玩吧。”
乔山上前道:“杨兄急公好义,令人佩服。不知今日来横渡,可是有公干?”
杨慕楚道:“我来横渡仅有一事,便是告知公子,凌云先生今明两日便到临安,盼能与公子相晤。话已带到,在下告辞。”
乔山这些日子正苦苦思索这神秘的凌云先生是何方神圣,这会听到他的讯息忙道:“等等,杨兄……这个……小弟收拾一下,立即便随杨兄返回。”
乔山让梁伯收拾行装,自己去向阿莲告别,二人到了湖边柳荫后无人之处,乔山拉着阿莲的手,甚是不舍,只道:“我今日便得回临安,中秋殿试的日子也不远了,这一两月,我都不能见到你了,等我大考一毕,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请人上门提亲。家父对我的婚姻一事,很是开明,不会反对,我娘性子温和,什么都听我的,你这么勤快美丽,娘将来一定会喜欢你的。”
阿莲低下了头,全面通红,小声道:“你回去罢,到时别把人家的大名啦,生辰八字啊这些弄错了。”乔山笑道:“这个自然不会错,这个字刻在我心里,终生都记着呢。”阿莲又道:“回去之后,我就不能陪你读书了,不过人家会……天天想着你的。”说到后面,声音已低不可闻。
乔山见她这般娇羞难当,心中更是不舍,但想到毕竟大事更为紧要,便大了胆子搂住阿莲的细腰,阿莲身躯微微一抖,却任他搂住,二人又依依不舍说了好一会话,终于放开了手分离。几次回头,阿莲那淡绿色的身影一直站在湖边那柳树之旁,久久不动,每每回头望去时,阿莲便挥动手臂,一直到他再也不可目及之处。
回来梁伯已收拾好,便与杨慕楚策马缓缓向临安走去,乔山见杨慕楚的马上负载长刀箭壶行囊,不改其军人本色,自己的马上则装着一箱子书,略略有些失落。一路上遇到镇上居民,指指点点,均是夸耀乔山和杨慕楚救人之事,乔山与镇上居民熟悉,不断微笑答谢,杨慕楚一直沉默不语,走到镇头方子腾家时,杨慕楚忽然勒住缰绳下马,拉开马背负着的牛皮行囊,乔山急忙跟着下马,见行囊中居然并排了三张弓,心中一跳,总觉将有事发生。
杨慕楚伸手在三张弓上一一轻轻摸过,沉思了片刻,取了一张长弓出来,这张弓较寻常弓更为长大一些,作深紫之色,雕纹古旧,又从箭壶中取了两枝箭,转身对乔山道:“公子若急于回到临安,可自行先去,在下很快会跟上。”说罢也不理会乔山作何回答,径直踏入方家之门。
乔山心中一急,道:“小弟自会等候杨兄。”接着高声呼道:“子腾兄,子腾兄,有贵客来访!”跟着杨慕楚跑了进去。见雨儿正在门内扫地,见二人到来,欢叫了一声道:“我家先生知道这位长得象将军的先生今日会来,不过没想到乔公子也会来,我家先生说,他在花园恭候手持弓箭的先生光临,是不是恭候乔公子,他可没有说过。”
杨慕楚转身进了花园,乔山紧紧跟在后面,也不知方子腾究竟作何打算,见方子腾仍是平常穿着神情,独坐在花园中的石桌边,杨慕楚走近在他对面坐下,缓缓将那张深紫色的长弓置放于石桌之上。方子腾看一眼,并不说话。杨慕楚也依旧沉默,又将两枝箭置放于那张弓旁,终于开口道:“常言道,习武者境界到了高处,飞花摘叶也可伤敌,但弓却不能以此论之,绝世高手,恐怕仍然须得以弓发箭,否则那便是不是弓箭,而是甩手箭了”
方子腾道:“若没有弓,那便不是弓箭,若只看到弓,那却只还是弓箭。”
杨慕楚抬头仰望天空,半响才道:“在下沉思良久,手中心中,均是仍然有弓,仍然有箭。”
方子腾微微点头道:“很好!看不透便不必强要看透,或许你会有看透的一天。这世上有无数自命高手的人,常常自言手中无剑,心中有剑,天下习武之人,莫不以此为楷模,其实自古以来,能达此境界之人,少之又少。你不随波逐流,不强求于此,那是很好。”
杨慕楚伸手轻抚那张弓,双手将弓捧起道:“灵宝弓相传为当年飞将军李广所用,在下得之不易,极是珍爱,既然能够在此与阁下意外相逢,总算有缘。宝剑赠英雄,此弓就赠与阁下,万勿推辞。”方子腾摇头道:“多谢美意,只是弓也罢,箭也罢,对在下已无任何意义,你既然如此珍爱,对射箭一术又如此执着,还是留作自用吧。”
杨慕楚捧弓的手已然递出,僵持了一下,只得收了回来重新放于桌上,盯着方子腾的眼睛良久,又道:“在下还是想印证一下,现在已达到何等境界。”说罢站起身,左手握住灵宝弓,右手搭箭拉弦,对准墙外十多丈外的一株槐树,那树枝一角吊着一只色彩斑斓的纸鸢,在风中微微摇晃,系住纸鸢的麻线在阳光中晃动,一闪一闪,很是清楚,也不知是哪家的孩童玩耍时放了上去。
乔山心中奇怪,那****在非花舫上见到杨慕楚在黑夜中用臂弓射落五十多丈外的灯笼,今日天色既明,距离也近,灵宝弓的稳定性自然强出臂弓许多,他若要射中麻线自然是易如反掌,却不知杨慕楚如何印证当前的境界。
但见杨慕楚右手一扬,弓弦响时,那只纸鸢已开始飘荡下落,乔山这时才听到铁箭破空而去之声,心中大奇,随即明白过来,铁箭去势速度太快,声音尚未传回时,已然射中目标,因人眼可及的速度,便是速度之极限,因而先见纸鸢落,后才听见铁箭破空之声,这与先见闪电后闻雷声同理。
方子腾赞道:“去势如电,电在雷前,你的速度已远超在下当年。似你这般不修习上乘内功而达此境界,世上当真罕有。不过,请恕在下直言,虽不知你是如何练箭能练到如此境界,但眼下你的速度力道已达极限,力道当然可以缓慢增长,但速度限制了你的知觉,除非你要突破这等速度的极限,才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杨慕楚眼中闪耀着光芒,沉声道:“少年之时,在下见识浅陋,不解阁下射术之强,时至今日已略有心得,不明能否再睹风采?”
方子腾伸手将灵宝弓拿起,轻声道:“是不是飞将军当年所用未可知,但弓真的是好弓!”随即挽弓搭箭,将余下那支铁箭射了出去,乔山原以为这箭射出,更应有风雷之势,不料那箭离弦之时,他忽然一个激灵,见那箭只是平平直直缓缓飞出,如同有人托举飞行一般,在他眼中居然也能看得一清二楚,而他观箭之时,周围一切仿佛已不存在,正在疑惑间,听得弓弦又响,那飞出的箭应声在空中齐齐被劈为两半,跌落下来。看来是方子腾居然用空弦之射,将那枝铁箭射落下来。
乔山听到那声弓弦之响,仿如从梦中惊醒一般,回头去看,杨慕楚颓然坐下,低头默然不语。半响才艰难地道:“阁下已达到无射之射的境界?”
方子腾将灵宝弓放于他面前,神情间却无欣喜之色,只是淡淡道:“无射之射,那是何等至高的境界,在下自问不能达到。不敢相瞒,在下三年前已脱离箭的限制了……或许你可以从今日起修习上乘内功,假以时日,也许能够有所冲破,不过那时你便如我一般,或许就偏离了弓箭本身了,这是射术还是武功,在下也不敢妄自断言。”
乔山听二人一番对答,心中陡然一亮,仿如密林中循路行走之人,忽然看到前方出现另一条不知通往何方这路,再看一眼那张古拙的灵宝弓,心中似乎生出亲近熟悉之感。方子腾却道:“今日相逢,缘分已尽,在下不愿再与他人谈论弓箭之道。”
杨慕楚将灵宝弓握住,低声道:“承教,告辞。”起身向外走去,走得两步又停下说道:“阁下行踪敬请放心,绝无泄露之虞,若他日在下有了突破,再向阁下请教。”
待杨慕楚走出花园,乔山才道:“子腾兄,相传古时有飞卫、甘蝇这般有如神明的擅射之人,能以无射之射伤敌,想不到你居然已有此境界,小弟万分佩服。”
方子腾却道:“我与那样的境界还是相差甚远,只是借弓催动内力,代替箭枝飞出,真正的无射之射,或许要杨慕楚这样的人将来才会达到。”
乔山道:“这杨将军与你可是旧识?”方子腾身轻叹一声道:“十年之前,他还是个孩子之时,跟随江湖上传闻中的箭神习练射箭,那时我年轻好胜,对箭神二字心中颇有不服,与他师父比箭,不料居然险胜。他师父从此弃了弓箭不用……据说他终生郁郁不乐,那次比箭之前我已退隐,比试之后再无这师徒二人的消息,不想今日在此相逢,唉,天下人都是这般执着。”
乔山见方子腾神情萧索,本想告辞之后便走,但转念想到此次回到临安,紧要之事便是和凌云先生相会,便问道:“小弟心中一直有一事纠结万分,烦恼不已,想请教子腾兄,小弟于射箭之道,到底有不有过人之天赋?”
方子腾凝视他的眼睛,良久才道:“天赋一说,其实并无公理。公子天资异于常人,聪颖无匹,所学所会,无一不是上上之选。而射箭之术,均属技能,还是要如杨慕楚那般心无旁骛,小技才会成就大道。公子可愿丢弃你本已精通的诗辞歌赋、文韬武略?”
乔山听到此言,只是略一迟疑,心中便豁然开朗,立即道:“那是当然不能!”
方子腾笑道:“既然如此,何必为此烦恼?眼下殿试将近,公子也当心无旁骛,准备应试,早日入朝参政,切不要荒废了这身济世救民的才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