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如茶
接到他寄来的家信,我的心突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感,因为他在信里说:他的茶厂出现了危机,今年泡制的茶叶在一夜之间损失殆尽,不过,他告诉我,无论家里发生什么情况,都会让我念完大学,不要为家里担心。
他是我的养父,也是我的仇人,从很小时起,我就有着一种印象:是他害死了我的父母,后来,为了赎罪,不得已,抱养了我。再后来,在与邻居们的交谈中,越发证实了我的这种想法,因此,从很小时起,我就处处与他作对,与他那个儿子——也就是我的所谓的大哥怄气、打架,吵得不可开交,每次,他都是偏向我,甚至有一次,不依不饶的大哥纠缠我时,他还踢了他。
在小时候的印象里,如果他不是我的仇人的话,他应该是一个很好的父亲、男人,甚至于像一座山,支撑着全家的风风雨雨。
有两件事我是记得很清楚的,一件是我八岁那年,淘气的我,领着邻居的一群孩子,到山的后面玩耍,看见在一棵树的顶部,结着一个硕大的马蜂窝,天生的好奇和冲动在吸引着我们,于是我以抓阄为标准,谁输了谁便一马当先,先上去端掉那只马蜂窝。但天公不作美,我输了,于是,在伙伴们的一阵吆喝声中,我信心大振,爬上树开始实现我的作战计划。开始时,还是一种正义、正气的思想,但到真正关键的时候,我才知道什么叫作后悔,马蜂蜂拥而来,我仓皇间跳下树,小伙伴们临危全跑掉了,我趴在地上,一群马蜂铺天盖地。这时,一双硕大的手抱住了我,是他,他刚从茶厂回来,看见了我的恶作剧。如果没有他,可能后果会非常严重,我的脸部被蜇了许多个大包,而他却中了剧毒,躺在家里输了好几天的液,我的大哥守在病床前,“呜呜”的痛哭声不断,我的心里也有些后悔,但转念又想,不就是几个马蜂蜇了几下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当时,我真的没有弄清楚事情的严重性,也不知道,那些马蜂有着剧毒。
我十三岁那年,又制造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在小时的印象里,我一直羡慕邻居家门口的红薯窖,因为那里面经常会装着冬藏的红薯,我曾经因为一只红薯而与别人大打出手过。因此,在我把我的思维给那帮小混蛋说时,他们一致赞同。于是,在一天的黄昏时,万籁俱寂,周围没有一丝人影,我们走进了那座红薯窖。当时,我们不知道,那座窖已经不用多年。上面一个大石板盖住,我们齐心协力,那座洞口又重见天日。还是我,自告奋勇,他们用一根绳子系住我的腰,然后我便开始向下进军,但是,我们的预想是错误的,缺乏经验的我们,尝试了人生的一次痛苦和失败,刚下到一半时,那根绳子突然间绷断了,我掉进了万丈深渊里。邻居们闻风而动,父亲也跑了过来,他要了一根粗绳,缚住自己的腰,下到窖里,把我从里面救了出来。我的脸色蜡黄,巨大的震颤和胆怯使我昏了过去,醒来时,我居然躺在他的怀里,我挣扎着想坐起来,但他示意我,躺着别动。
……他的茶厂就在村的最东边,那是他苦心经营的结果。他是村里的能人,又兼着大队的书记,因此,他的口号是一呼百应的,在几年前,为了使村里人都致富,他想了一个办法,那就是建立一个茶厂,鼓励周围的老百姓都种茶叶,然后集体加工后卖出去,这样,村里就有了一项固定收入。于是,他积极筹资建厂,但开始时是十分被动的,人们都在看着这里的笑话,他们一是没钱,二是害怕出了钱将来成了黄水汤。他受了好大的罪,在跑了无数次后,他瘫倒在病床上,没有资金,再大的能力和思想都是白用。
但“天无绝人之路”,正赶上乡里鼓励农民贷款办厂,他豁了出去,于是办了手续,开始了白手起家。不能不承认,他是一个很好的管理者,茶厂在兴建的第一年里,不仅还清了所有的贷款,而且解决了近百里茶叶的销路。我看见他的脸上泛起了少有的笑容,岁月已经无情地印证着他的苍老和无助,但他一直苦撑着,他靠自己的吃苦耐劳、胆大心细,把个茶厂管理得井井有条。
我曾经去过无数次,但他却一直在劝慰我,你别去,好好念你的书,将来,咱家必须出个大学生,不能让别人看咱的笑话。我心里感慨万分,我真的弄不清眼前这个慈眉善目的长者会是我的仇人,但事实终归是事实。他不让我去,我便不去,我要好好上学,将来出人头地了,为自己的父母报仇。
我下了狠心,学习成绩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我总是很高兴的样子,经常会弄一壶酒,坐在自家的小庭院里,哼着那难听的、一辈子人都听不懂的曲子,喝醉了便蒙头大睡,睡梦里,还经常高兴地笑着。我知道是自己的成绩带来了他的喜悦,但这对我来说已经不太重要,我有我的志向,我的理想,在理想和现实之间,我们有着惊人的差距和异常,我是反叛者,不是家庭的,至少是他的。
我上了高中以后,就一直很少回家,他经常过来看我,每次都是一大堆的人民币,我也不客气,一句话也不说,接过来,塞在袋子里。他还会给我捎来他最新研制的茶叶,让我品尝后告诉他评价,因为他一直说:“我们的茶叶不能只让普通人品尝,必须走到知识分子中间,这样的产品才是老百姓的产品。”每次尝了,我都是随口附和,很好,比原来的那种清凉多了。接下来,他走后,我便把那些茶叶都送了人。但不得不承认,同学们尝了茶叶后,都说非常奇妙的感觉,绝对是真品,我心里也洋溢着自豪感,毕竟,这是自家产的茶叶。
高三那年,我接了家里的电话,我的大哥,他的亲生儿子,出了车祸,没有抢救过来。我急忙请了假,回了家。在家里,我看见他,正坐在沙发上,低着头,大把大把的眼泪肆无忌惮,我心里不知如何安慰他,张了半天口,也没有找出一句适当的话。他看见我回来,抹了眼泪,把我拉过来,告诉我:“你大哥不听我的话,喝了酒骑摩托车,结果撞在了山石上,就再也没有起来。”
那夜,我一直陪着他,没有说话,到了零点时,我点了送魂灯,值事的人点了追魂炮,他突然间趴在棺材上,痛哭流涕。我也是万箭穿心。就这样,办了大哥的丧事,我也到了高考的冲刺时刻,他告诉我:“安心回去准备考试,不必为我担心,我老了,见的事情多了,想得开。”
送我时,他背着我的行李,我们肩并着肩,在春风里行走。微风吹过,他的稀松的头发轻轻扬起,大片大片的白发相随伴生,凸起的头顶,细数着繁华过后的落寞和苍凉。在临别时,他问我:“大学毕业后,能来家里吗?”我很是诧异,不知他问的什么意思,他赶紧解释:“咱们的茶厂,很需要一个有知识的人来管理,我已经老了,思想已经跟不上形势,现在竞争太厉害了,只靠原来的管理思路已经无法站稳脚跟……”我没有直面回答他,因为这与我的理想大不相同。他没有再问我,只是伸出手,替我捏了捏打歪的领带。
我没有辜负他的期望,考了一所管理类的学院。在大学生活里,我几乎很少回家,也不知他现在生活得怎样啦,而他,几乎每星期都打来电话,问我的学习、生活甚至于爱情,我每次都在搪塞,他也许已经感觉到,就岔开了话题。
我花惯了他给的钱,因此,我一直大手大脚地生活着,尤其是谈了女朋友后,我更是无所顾忌,向他要钱买了手机,整日除了学习外,便领着女朋友到处转悠,心情舒畅自得。毕业那年,我应聘到了一家学院所在城市的公司工作,他们那里的条件很是诱人,我是费了很大的精力才争取到的,他们给我下了聘书。就是这时,家里父亲来了电话,说他病了,想让我回家看看他。出于对他的可怜,我答应了他的要求,我回了一次家。
他分明比原来苍老了许多,脸上尽是皱纹,岁月的无情、时间的磨练,加上生活的寂寞和孤单使他原本瘦弱的身躯更加消瘦。他问我:“毕业了,有什么打算?”我回答他:“已经决定留在本市工作,请您不要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他猛地抬起了头,目光直盯向我,我不敢抬头直视他的目光。他顿了顿,问我:“你对家里就没有一点感情吗?”我说“也许是吧。”“为什么,难道我真的对不起你吗?”听到他这样说话,我心里的仇恨蜂拥而来,我一下子站了起来,“是的,因为,因为,是你害死我的爹娘,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你这是在赎罪。”听完我的话,他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他拖着原本病弱的身躯,扯着我,转身奔到了黑夜里。
他把我摁在了我父母的坟前,声音有些发抖,“娃子,本来我不想告诉你,但是今天,我必须给你说清楚。”“十五年前,在这座山的后面,有一对乞丐夫妇领着一个孩子,他们长途奔波到这里,只为了乞讨,因为他们没有家。就这样,他们晕倒在路边,有一个人从这里经过,把他们救到了家里,但经过检查后,却发现,他们夫妇两个全部害了重病。后来,几经医生过来抢救,都无药可医,最后,他们死在了他的家里,临死前,他们请求他能够救救他的孩子。那位铁心的汉子流着眼泪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就是这样,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他的声音越发的颤抖。我仔细地听着他的讲述,我问他:“你为什么一直瞒着我?”“我只是不想让你知道,你的父母是个乞丐……”他从怀里掏出来一张领养证摔给我,我捡起来,感觉眼泪已经充满了双眼。在父母的坟前,我烧掉了那张聘书。搀扶着他回家时,满山的茶花正在怒放,我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和这里山山水水融在一起,我不能离开这里,也不会离开这里,因为这里有我的亲人,有着疼我爱我的父亲。而风正凉,茶正香……阿婆街的最后往事
这是我生平第二次离开阿婆街,第一次是在三年前,当时我的外婆依然健康地生活在人间,她是这个家族中在我看来唯一关心我的人,家里其他的人要去外面送我,我不肯,唯有阿婆,她佝偻着身躯随着我离开阿婆街,然后整个风里都是她的哀怨和我的不肯离别。
那一年,我考上大学,我是阿婆街唯一能够考上大学的人,也是家族里光宗耀祖的骄傲,但是唯一的缺憾是我的性别,他们是多么希望家里能够出一个像样子的男大学生,但老天没有给他们,我唯一的弟弟在四年前夭折了,这种情况,也是爸妈感情不好的主要原因。
所有的一切,与我无关,我的思维好像死灰,我恨不得他们立即能够结束他们的婚姻生涯,因为在我的耳膜里,残存着他们太多的诅咒和暗骂,既然不爱了,散了吧。
就在一周前,我接到了外婆去世的消息,我风风火火地跑了回来,其实只为了看上外婆一眼,但进入我眼帘的只有外婆的坟墓,妈妈拉着我的手向我解释:天太热了,等不上你呀。
我没有理她,因为我听到一些消息,说是长年害病在床的外婆成了他们的累赘,所以……接下来的事情我不敢想,我甚至握紧了拳头做好战斗的准备,似乎是一个受伤的孩子在博取自己最后的一份尊严,我向苍天呐喊,向她大叫,眼睛里迸射着愤怒的烈火。
我和你爸离婚了,你随我走吧,去乌鲁木齐,这是母亲留给我最后的话,然后我不顾一切地将她推出了我的房间。
我离开了阿婆街,我不相信她所说的鬼话,我不相信他们所述的外婆的死只是一个意外,一个老人只是喝了一碗亲生女儿做的南瓜汤,便一觉没醒过来,我不是侦探,但我相信这里面存在诸多疑虑,可恨的女人,包括那个可叹可怜的男人,他们都是此场事故的罪魁祸首,我一辈子不愿意再见到他们。
还有两年的时间才要毕业,我按捺住自己悲愤不已的心情,重新投入到学习和生活中。
我遇到了经伟的那天夜里,竟然破天荒地将自己弱小的身躯埋在他宽大的怀里放声痛哭,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一想到阿婆街的往事,我的心里充满了莫名其妙无法控制的悲伤和凄楚,我好想找个人叙述一下内心的痛苦,但没有人给我机会,好歹我爱上了一个男人,他的爱令我刻骨铭心一辈子。
他抚摸着我的脸,说得痴又傻:别太相信自己的直觉和流言,世上哪有亲生女儿毒害母亲的,我不相信这样的事实,这只是你的猜测。另外,我想你的母亲还是爱你的,也许他们的分手是无可奈何的事实,就像一朵花到了秋天,不得已嵌入泥土里。
第一次,我找到了港湾,听到了那么多贴心的话语,我感受到了家的温暖,他将自己的臂膀当成小船,我自由地徜徉在他的怀抱里,偷听爱情的宣言。
毕业那年,我没想到,经伟会背着我偷偷地跑开,等我到他的住处找他时,他早已经人去屋空,我的心早已交给了他,发誓同他厮守一辈子的,我下定决心到他的家乡找他。他的家在乌鲁木齐,想到这座城市时,我猛地想起了母亲临走时的话语,因为,她也在那里。
崎岖不平的山路,我摸索着寻找他的踪迹,我的手里捏着他的新地址,但没有联系电话,他好像在那里的某座化肥厂打工,过着非人的生活。
在满脸灰尘中,我找到了他,我拉着他的手,不顾一切地扎过去,周围的民工兄弟们一个劲地笑他,人人都投来羡慕的目光,他推开我,对我说,一会儿,一会儿我们回家。
隔着一扇小窗,我看见他的足迹消失在一弯田野里,而一个女人的身影映入我的眼帘。
我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地方见到母亲,她一把拉过我,又是亲又是吻,好像在补偿自己感情的缺憾,我拽过经伟的手要与他一起走,经伟却傻傻地,然后对着母亲叫阿姨。然后,一个男人站在我的面前,母亲痛苦地对我说:不是我们要骗你的,实在是你的性格太倔强了,我们想留住你,让你过来,你却不肯,所以,让你哥哥去接你。
我一切都明白了,经伟只不过是他们棋局中的一颗棋子,他们的目标是我,让我过来,折磨我,好像对外婆一样。对不起,本小姐没有那么傻。我一甩手,离开了他们,背后是他们哀怨的呼喊。
我恨经伟,因为是他戏弄了我的感情,他明明知道是我的亲人,却偏偏让我认识他,我却不明不白地爱上他,把他当成了今生今世最亲的人,我呼喊苍天弄人,然后哭着喊着外婆外婆。
我没有回阿婆街,因为我害怕外婆的灵魂还住在那里,我害怕她会夜半回来向我诉苦,让我替她复仇,我好无助,我后悔自己没有生得一个男儿身,我会向他们索命,替外婆的孤魂讨得一份补偿,但我无能为力。
我落魄在一家小公司里就职,那里的人少得可怜,街上的人少得可怜,我的心也小得可怜,我没有朋友,因为我的心早已死,我不想让人们记得我的存在,所以,我拼命地工作,抱怨人世间的种种,我希望造一些楔子将我生活的闲暇塞满,好不给自己一点点悲伤的时间,夜晚时分,我拼命地喝酒、上网、聊天,用酒精麻醉后的心灵惬意万分,我愿意这样的生活。
我开始恋爱了,这一切缘于自己对感情的过分摧残,我只想莫名其妙地将自己嫁给别人,然后等着上天为我铺好的道路。
我对他的爱没感觉,不仅仅因为他是公司老板的儿子,他叫祥子,爱挥霍自己的青春和金钱,我拼命花他家的钱,然后看着他一掷千金的样子便会开怀大笑,他说我有个性,我心里暗骂他的审美观,呸,这哪叫有个性,这纯粹叫作游戏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