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天气说变就变,傍晚红日欲坠之际,风淡云高天朗气清,一个时辰之后眼看黑幕遮住蓝天,阴沉灰暗。
云层越来越低,当最后一抹亮光黯淡下去,李府处处点燃了灯笼和烛火,朦胧之中空气似乎也变得缥缈零落。
云珂沉默半晌,才又轻声问母亲:“二伯母又给她相看人家了吗?”
二房不着急自家唯一的一个庶女,反而对李云萍的闺中密友的事上心,二夫人的神经状况要么着实堪忧,要么是对李云萍不抱希望,破罐子破摔了。
谁知胡氏在云珂思量的时刻,再次摔出来个响堂堂的炮仗来:“丁氏一时疯一时好,不知怎么被李云萍哄的转性了,一向不着家的你二伯,最近也回来两次,夫妻俩估计看着膝下已经再无子嗣可出了,你二伯正和你祖母商议,要让云萍在宗祠里改改身份。”
改身份?必定是二房这一个独苗苗要正正根茎了。一个姨娘所产的庶女,出身起在官籍里已经立了嫡庶的身份,要改动的话,不但要家族同意,还要去官府走一遍流程,不怎么简单,但也不是很麻烦。
灯火朦胧,云珂心里却烧着大火,李玉萍坏事做尽了,临了还要庶女翻身?简直是无法相信!
今天李府因为李瑾瑜回来,李耀明和儿子女婿都在书房,三个男人简单谈谈时局,然后李耀明又对女婿表达了感激和赞赏之情。
李瑾瑜对徐岩不冷不热,李耀明知道儿子不喜欢官家之人,今日倒是比较多搭话茬,徐岩再不善言谈,被岳父引领,话也多了不少。
徐岩已经知道岳父的立场,望着墙上的修竹和芙蓉树,流水青山,一片花海中翠竹挺拔,不过河对面的两棵芙蓉树就……整幅画中不得不说是十足的败笔,但是却不突兀,原画已经很深旷悠远,两棵夫妻树很有生活的气息。徐岩看过后一径低头思忖,他睫毛将眼神遮盖,眸子里的光芒也一并遮住。
“我一直喜欢竹子,后来清儿喜欢芙蓉,便画蛇添足地任她在后面胡画,本是玩闹的东西,可是后来她渐渐大了,性子也不复小时候的欢脱调皮,我就一直挂着,再没拿下来过。”
李耀明见女婿对画看了两眼,他才提起话,随口又道:“清儿和瑾瑜除了长相相像,其他的倒是一点没兄妹的共通点。”
李瑾瑜虽然经商,可是书画文笔在京中甚为出名,这也是他和沈之安交好的一大原因。而云珂最近大半年接手李瑾瑜的活计,中规中矩的还没出什么大差错,但是她在女红和诗书上,也太……
不过看徐岩听到云珂的名字嘴角含笑,李耀明看着这个女婿也越看越满意,他忽然想到徐府二房来,沉吟了下言简意赅地和徐岩说了。
徐岩想到二弟,再联想到二婶,心里忽然有几分不是滋味。他难得和云珂生出感情,自然知道徐征和秦暖暖比他们还要情深的多,皱眉倾听,然后咳了下道:“我二叔不在家,右相和二婶也极少插手府中的事,徐征之前的妾室秦氏也是他自己同意才娶回来的。眼下太子只要没继位,他估计也不会轻易答应。”
“哦,这样。”李耀明点点头,不过话锋一转,也没把徐岩当做外人,“可是太子不日前见的却是……”
他声音压的极低,徐岩也听的分明。
“岳父说的,小婿上午也得到了消息。镇南王能和太子连成一线,必然太子答应了对方苛刻的条件。”
镇南王是外姓王,也是第一个因为战功封王的将军,还是当今圣上亲封的。能得到镇南王的助力,太子一脉如猛虎长双翼,所以才会不顾及徐家的想法,迫不及待的给徐征填个正室,最后好得到工部尚书王琰的支持,毕竟王紫萱和沈之安的婚事口头约下,而王琰的堂弟再和徐家结亲,王家已然无声表面了自己的立场。
太子自从被拥立,便为被撤换过,他的城府之深,可见一斑。
这天,早变晚变都要大动,不过时间早晚而已。
李瑾瑜自始至终都没怎么讲话,不过在徐岩说到兵部尚书上官越的时候,握着茶杯的手,蓦然一紧,听到徐岩说上官越严正表明,他只匡扶天元的江山,也忠心于天元,无意站队更无意在趁皇上病危之际嫁女。
他心里奇异的一动,那个爽朗直率的小姑娘,也十五了,三年国丧一过,便十八岁了。可是她父亲位高权重,到时多的是世家大族年轻俊才求娶。他忽而苦笑,自己不过是一介商人,没资格肖想罢了。
一场暴雨,瞬间袭击了京城。大雨过后,到处是腐败的气息,树叶连夜掉个精光,耐寒的花束也被吹的只剩下枝干和叶子,花瓣碾进泥土里,冷风一吹,萧瑟之感顿生。
只有极少的行人匆匆走在街头,偶尔一两架马车驶过,街道上便再无生息。
天一亮徐岩和云珂便乘着黑风走了。
徐府里果然已经知道徐征的亲事。
翠喜收拾碗筷,云珂漱口后又洗了洗手,然后用梨花膏擦手,莹白茹笋骨节秀美。
“姑娘总算开了胃口,这两日好像也涨了点肉。”周嬷嬷笑眼眯着,不枉费她大清早做了这么丰盛的早饭。
云珂失笑:“嬷嬷说的话,我听着怎么有些别扭呢。”她是有多不长心,发生这么多事还吃的下。不过想到徐岩喂食的功力,只想了一下,脸上便有几分不自在。
“姑娘不必担忧,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天塌下来还有姑爷顶着呢。”近日徐岩为云珂所做的,大家都看在眼里,除了欣喜更多的是感慨。
翠喜把拾掇完的餐盘交给粗使丫鬟,看了云珂一眼又移开眼,嘴唇扯了两下欲言又止。
云珂见大家一早上心不在焉的,她本来想着秦暖暖的事,但是昨晚上徐岩在她的闺房也说了,徐征一时不答应。是啊,只是目前不会答应,不出意外,太子迟早会登基,右相被太子仰仗,到时一纸赐婚,还能躲到那里去。
她见翠喜低下头,搬弄菊花要到屋外晒晒太阳,她试探地问:“是谁来过了吗?”
翠喜这才抬头,看她疑惑的样子,点点头:“昨晚上秦姨娘来了,可是翠芝借口说姑娘和姑爷歇下了,她才走的。”
云珂一听,叹口气,套上外衫去了徐征那里,秦暖暖淡然地坐在轩窗下的榻上,垂头缝制衣裳。
对比人家的一双巧手,云珂自叹弗如,瞅着她丰美端庄的脸,心里再叹。她和秦氏情谊不多,顶多在徐府还不反感,可碍于二夫人钱氏,也不远不近地相处,要不是念在徐岩和徐征的兄弟情,她此刻万万不会踏进这里一步的。
所爱的丈夫即将迎娶新妇,秦暖暖还能安然自若,云珂对她的冷静和贤淑不免艳羡,但也明白她心里必是极苦。越云淡风轻,内里便越拼命挣扎。想到此处,云珂不由忆起她得知自己要嫁给徐岩之时,秦暖暖此时的心境,和自己那会,恐怕不遑多让吧。
然,现在云珂想起那些,有种朦胧遥远的不真实感,母亲说的对,嫁人是女孩到女人的分水岭,哪怕她并没成为真正的妇人,心境已然和以前不同。
丫鬟轻轻提醒秦暖暖一句,她才发现了云珂,诧异了下忙吩咐丫鬟备椅子。
云珂浅笑摇头:“不必忙了。”她随意坐在秦暖暖身边,瞧着紫色的儒衫。
徐征不像徐岩,也和其他武将不一样,第一次见他,云珂就觉得他和沈之安气质类似,俊美无俦,世家贵公子的气质一览无遗,而他因为从武,阳刚之气更加重些,和秦暖暖温柔婉约的柔美相得益彰,夫妻相便是如此吧。
秦暖暖抖抖衣裳的边角,慢慢抻直后,接过丫鬟的温汤汁,只望了浓稠的药物一眼,缓缓饮尽。
云珂微微诧异了下,觉得她身子好好的,便问道:“可是病了,叫大夫了么。”
这时丫鬟已经褪下了,秦暖暖只有这一个贴身丫鬟,还是娘家陪嫁过来的,其他的便是粗使丫鬟,都在厢房里插科打诨。她一向低调,也不搞排场,却独得丈夫专宠,但眼下这宠也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秦暖暖听到云珂关切的话,只拧了下眉,沉吟后才轻声道:“避子汤而已,不打紧。”
这还不打紧?
云珂正了神色,凛然问她:“徐征知否?”
“他缘何会知道,我只会拖累他,如今更不能让他有挂碍。”
耳边是她温柔的语调,云珂心里的猜测印证,脸上的笑意淡了,心事重重地低头望着秦暖暖手里的紫衣。
但凡一个女子,能为心爱的男人做到如斯地步,到底要承受多少煎熬,牺牲多少骄傲?
这么多年,秦暖暖一直无所出,徐征不会不知道,但他却不过问,甚至默许,可见男人的疼爱也很残忍。
一旦太子登基,徐征难道为了她抗旨不成么。****在现实面前,除了暖人便是伤人。
云珂探手摸摸衣料,入手细滑,针脚极密,手艺比之成衣店的娘子也不差多少。
秦暖暖见她感兴趣,眸子里笑意愈深:“他最爱我穿我缝制的衣裳,从前在边关,我们的衣服几乎没经过他人之手。”
今日,云珂听她徐徐回忆,终是没再问,她昨日为何要去枫林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