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子是在第三天的早上才暗中收到姚氏让人口传的消息的。
送走了专门来替姚氏传口信的贴身丫鬟,三娘子转身就去了东北角的祠堂。
许家的这个祠堂,是原本老宅子就带着的,不过年久失修,当时三房住进来的时候,那祠堂连屋顶都破穿了。
后来三老爷升了官,寻思着还是把祠堂给翻了新,虽祖宗牌位什么的是肯定不可能从邵阳那里请进门了,不过三老爷还是费心请画师新画了先祖之象,高悬南墙,平时可聊以慰藉,逢年过年也能有个叩拜的由头。
不过祠堂太空也总是不好,所以后来三老爷又特意花重金去禅云寺和观音山请了两尊菩萨回来。这些年秦氏信佛虔诚,是以祠堂里的香火倒还真没有断过。
时过深秋,过午即凉,让这座本就不太迎得住日照的陈旧堂屋显得越发的寒意森森。
三娘子没有让人跟着,子佩被她留在了门外。堂屋内,忽明忽暗的亮光交错在三娘子挺直的腰身上,她静静的跪在蒲垫上,半张脸在明处,半张脸隐在了暗处,那深幽的瞳仁肃敛,怔怔的盯着自己的裙摆,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发呆。
震惊、惶恐、激动或者说泰然,这几种情绪好像哪怕融在一起也都不足以表达她此时此刻内心的波动起伏。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千呼万唤始出来,平地惊起一阵雷!
三娘子万万没有想到,那个人,那段她自从重活一次以后就步步为营千方百计不想错过、却只是“曾有耳闻”的姻缘,竟然是——他。
可是为什么呢?
感受着膝盖处传来的一阵一阵的寒凉,三娘子的心忽然“咯噔”得停摆了一下。
是不是……正是因为上一世她错嫁入沈家,因缘际会全乱了,所以她才能死而复生,从幼年开始再活一次?
因为遭遇变了,所以她的心态也变了,因为心态变了,所以她周遭的人和事也跟着变了。
会在八岁那年被陆承廷所救,然后撞见那一场尴尬,并非巧合。
会和姚氏走的近,如今情同姐妹,又得了许世嘉的另眼相看,并非巧合。
会在禅云寺见到蕙妃无意中帮了她,并非巧合。
现在,蕙妃出面,指名道姓想要替她和陆承廷牵姻缘线,更是并非巧合。
“一切天注定,冥冥有安排……”三娘子有些麻木的抬起了头,高台上,有燃了一半的香正散着袅袅青烟,她忽然想到,方才姚氏的贴身丫鬟来传话的时候,分明告诉了她,这件事儿,昨儿晚上,许世嘉已经告诉了父亲了。
许世嘉会替自己筹谋,三娘子并不惊讶,毕竟在之前,他们兄妹两的关系就牵扯在了一起,如今加进了姚氏,许世嘉自然会站在她这一边。
不,与其说是站在她这一边,不如说是站在了谋权这一边。
是了,在这个宅子里,别说是别人,就是连她自己都不觉得姻缘之至,所成之因是两情相悦互生情愫的。感情、爱慕,这种东西在宅门深处极为稀少可贵,更多的还是手无权势之人卖弄的风花雪月,就像当年的沈初平一样!
许世嘉会支持她,是因为几个沈家都抵不过一个靖安侯府,而这也是三老爷会格外重视此事的原因。相反的,秦氏却未必会认同这一点,并非秦氏目光短浅不计官场,而是因为内宅主母对儿女婚事的计较和在官场为官的男人考虑的立场是全然不同的。
秦氏,从来都怕她嫁得比四娘子好,所以,哪怕是续弦,上一世,她也忌惮着三娘子跨进侯府的大门。
而蕙妃娘娘会看中她的原因也不难猜。其实,外头那些说什么陆承廷命硬克妻的流言蜚语也不过就是蕙妃娘娘出手的一个借口罢了。陆家的门楣,世袭罔替的威望,这样的威风,又怎会被区区几句“流言”给遮盖住了光芒。
可是,细细想来,放眼帝都,却也不是谁都能做陆家这续弦的二媳妇的。
其一,陆承廷和已故的嫡妻感情很好,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宣氏的才情在她年少的时候就已经名动京城了。有传言说,当年老侯爷是看中宣氏做世子夫人的,可是宣氏一颗心全扑在了陆二爷的身上,左手握着情,右手握着权,陆承廷和宣岚的这种感情是真正的门当户对的,这和同样与个妾室爱得死去活来,体面、里子皆不顾的沈初平是完全不一样的。
试问有这样一个已故的发妻在前,续弦过门,独享夫君之爱这样的事哪里还指望得上?
再者,除非特殊,不然一般贵胄世家者,嫡出的小娘子是不会送去给人家做续弦的,要选也只会选家中那些庶出的女儿。
但是偏偏,陆家二爷膝下是有嫡子的,今年已是半大不小了,那么续弦过门,就算生下儿子也没了出头日,因为这上头永远还有个嫡出的哥哥压着。
贵门嫁女,求的就是姻缘之结,如果女儿是高嫁,那子嗣就尤为重要,可显然,这种“重要”在陆承廷这儿就有些尴尬了。
这样看来,自己不失为是个不错的选择。
许家是这两年刚起势的新贵,在帝都没什么根基,正是需要攀权的时候,所以陆家这个饵抛的正好;而三娘子呢,自己也是个不尴不尬的身份,庶出的女儿嫡出的名头,生母早已经过世,在家中也显得有些举足轻重,是以这侯府的姻缘一下来,三娘子只会觉得受宠若惊,即便明知山有虎,可也不会生出多大的抵触反感之念来。
本来,给陆承廷选续弦,不管是谁都没想过将来过门的新妇是可以与宣岚比肩的,既比不过发妻,那这个续弦势必要是一个明理可亲脾气温顺的,这样一看,三娘子确实很适合。
理通了这些,三娘子方才缓缓的呼了一口气,眨眼间,她目光中的沉厉已经被似冰一般的宁静所取代了。
是啊,没什么好怕的,既这一切本来是天注定的,注定她是要嫁进侯府的,那纵使她拼命拒绝,可能也是徒劳的。
再说,她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拒绝侯府就等于重入沈府。陆承廷就算再不济,可至少他能算得上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样一个男人,对于身为丈夫该有的担当和责任,他应该不会和沈初平一样含糊推诿才是。
而自己呢,再活一次,她从来都不是奔着两情相悦鹣鲽情深去的,她只希望成亲以后两人能够相近如宾就已经足够了。毕竟,陆承廷能照佛她,她也能保证不给陆承廷添麻烦,而且一个男人,心会不会放在你身上,从来都是强求不来的,她和陆承廷都是过来人,这个简单的道理,两人应该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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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整件事说起来也好笑,蕙妃娘娘投石问路之举明明各房各主都已经知道了,可偏偏就没有人把事儿摆到台面上来说。
等到了第三天,内院里终于有了一些动静,可喊三娘子去的却不是秦氏,而是许世嘉。
并非许世嘉出面有古怪,而是许世嘉明着这般出面确是古怪,尤其是当三娘子只身踏入文墨楼内厢房的时候,见着姚氏竟一反常态,只一本正经的端坐在罗汉床的沿边,非但没有开口同她热络的打招呼,反而还吩咐丫鬟让三娘子坐在了桌边,三娘子顿时就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了。
“三妹妹坐。”可姚氏面儿上却根本看不出什么,依旧的笑容可掬,依旧的礼数周到。
“多谢嫂嫂。”三娘子说着飞快的用余光扫了一下整间屋子,柜橱桌椅、多宝书架、楠木新床……好像没什么不对啊。
等等!
忽然,三娘子的视线在屋角摆着的落地屏风前定住了。
许世嘉的屋子她不是没来过,相反的,因为姚氏的关系,三娘子是这儿的常客。可以前她是从来没见过屋子西南角这儿摆过这么大一道屏风的。
这屏风摆的格外突兀,后头就是个死角,屏风上的墨画也不过是一幅最常见的高山流水图,并没有什么稀奇的。这偌大的东西突然杵在这儿,非但不显雅致不说,还硬生生的占了个地儿,让人感觉它不是用来装饰屋子的,而是用来遮什么东西的……
三娘子想着想着,目光一敛,下意识就抬头去看端坐在前首的姚氏。
姚氏只是淡淡的笑着,可眉眼的余光却微微的往那屏风处偏了偏,然后特别缓慢的眨了一下眼,有些事情,不言而喻了。
而就在这时,门口突然响起了急切的脚步声,随着一阵珠帘起落的“哗啦”声,还穿着官服的许世嘉便倾身而入。
屋子里的气氛立刻有些局促起来,三娘子正欲起身佯装迎一迎许世嘉,却见许世嘉已经伸手示意她不用多礼,然后竟开门见山直接问道,“你嫂嫂进宫见蕙妃娘娘的事儿你也已经知道了,今儿我这个做哥哥的就托大替父亲母亲先来问问你,靖安侯府的高门,你可愿意进?若愿意,是为何,若不愿意,又是为何?”
这话,真有意思!
三娘子直直的看着许世嘉,未施粉黛的脸上透出是少女才有的莹润光泽,并非倾城,但却美如墨画,好像一朵迎风而展的芍药一般,漾着夺目的明媚之色。
“大哥哥想听实话?”三娘子心中突然有些什么念头因为许世嘉的这一句话而笃定了起来。这问题,是出自许世嘉之口,可却并非是许世嘉想问的。
或许……
说话的当下,三娘子用余光微扫了一下静置在角落处的那一张格外突兀的屏风,嘴角竟溢出了笑意。
那后面坐着的会是谁?母亲,又或者是父亲亲自出马?
“自然。”许世嘉不是没有看见三娘子神色上的细微变化,可他却觉得要是真的被三娘子猜出什么来了也好。
他早就说过这个法子不靠谱,三娘子心思缜密,自从姚氏过门以后她又是自己这间屋子的常客,这么明显的变化她怎么会放过?可父亲偏偏以为她还是那个幼时喜欢撒娇爱耍性子总吵着要和四娘子一争高下的大女儿,便认定了这个主意是天衣无缝的。
“愿意。”刻意留出了一点让别人以为她是在认真思考的时间,静默了一小会儿以后,三娘子沉稳的吐出了两个字。
许世嘉只觉得心中一块石头已沉沉的落了地,他不着急的看了一眼神色同样顿显轻松的妻子,明知故问又佯装紧张道,“为何,侯府高门,这皇亲国戚家的媳妇可不是那么好做的。”
“若是就我自己而言,谁不愿意做像嫂嫂这样的女儿家?”即便是逢场作戏,三娘子也是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嫂嫂本就出身高门,嫁给大哥哥这般,门当户对琴瑟和鸣,最令人羡艳的还是大哥哥本就自力上进,再得父亲和姚世伯的左右庇护,以后即便官场不易,但大哥哥要赢得一方天地也并不在话下。那个时候,嫂嫂只要安心在家相夫教子,侍奉公婆,日子自然是顺风顺水的。”三娘子说着便抬了眉眼看了看许世嘉,忽然话锋一转,“可是,我们许家并非高门,如今在这偌大的皇城帝都,连个清贵都排不上号。我虽非嫡出,可从小也是跟在母亲身边长大的,有些事的道理明明白白的都是在台面上的,我看在眼里,自然是懂的。父亲当年为何不惜和大伯他们闹僵了也要分家?哥哥能说,父亲只是为了一己私欲吗?父亲为官多年,好不容易熬出了头,如果父亲只想着自己,那他大可以舒舒服服的继续待在邵阳,无非就是离皇宫远了些,可邵阳再远,也是皇城脚下,一辆马车一个来回,父亲怎又会跑不过来?父亲坚持,是为了咱们许家上下坚持的,是为了大哥哥、远哥儿,邵阳的哥哥弟弟们坚持的。住在皇城,才能靠近权贵,靠近了权贵,咱们许家才能发迹生势。然而不管是父亲还是许家,我们都是坦坦荡荡为人的,攀附阿谀这样的事儿,父亲也是不屑的,那么,既这次是蕙妃娘娘主动提出的,为何我们不顺势而上呢?毕竟放眼帝都,咱们若是错过了靖安侯府,以后可就没有第二个陆二爷了。”
这番话,自然是直接了,非但直接,还很势力,可却听得坐在一旁的姚氏差一点就忍不住要给三娘子鼓起掌来。
许世嘉听了,自然也暗中生出了笑意,却碍着屋里的情况,使劲一忍,把这隐笑化成了两记轻咳,“那你也知道我们于靖安侯府是高攀了咯。”
“自古女子出嫁,不是高嫁就是低嫁,何来高攀之言?”三娘子忍不住瞪了许世嘉一眼,暗骂他这一句话接的多余,又想着方才已经把父亲夸了一番,便紧接着张口就夸起了秦氏,“而且大哥哥如今也是有妻室的人了,我与嫂嫂自小就亲厚,有些话今儿只当着你们二位的面,我也就直说了。”见许世嘉连连点头,三娘子又道,“我生母早逝,这些年若非母亲,我定是没办法活得如这般自在坦荡的。母亲一心向着咱们,不管是我还是四妹妹、五妹妹,母亲都是一视同仁的,若今日我说愿意嫁进侯府,母亲一定是第一个舍不得的。毕竟有哪个做娘的愿意看着女儿还没嫁就已经被夫家重重的压了一头?可是,今日撇开母亲的私心不说,我却觉得,百善孝为先,母亲将我养到这么大,也是时候让我替咱们许家做点事儿了,再者,我若嫁得风光些,后面的妹妹们不就会有更好的择亲之选了吗?”
三娘子话音刚落,许世嘉就微微的一点头,然后清了清嗓子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是……过关了?
三娘子好奇的看了看许世嘉夫妇,演的太入戏,她一时半刻的还没回神,脑子里全塞满了什么“国之大意、家之孝义”之类的格外冠冕堂皇的场面话。
是啊,好话谁不愿意听?三娘子不觉得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就站得住理,但不管此时此刻屏风后头坐着的是谁,至少听到她刚才那些话,心里肯定是舒坦的。
如果后面坐着的是许三老爷,三娘子嫁不嫁进靖安侯府,其实对三老爷来说还是非常至关重要的。虽然皇上在位这些年,是极度警惕朝中各臣结党营私的苗头的,但纵观整个大周乃至前朝,群臣无结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单枪匹马闯仕途,搁在武官这儿兴许成,若搁在文官这儿,即便不是天方夜谭,也是难上加难的事儿。
而如果后面坐着的是秦氏,那秦氏所愿无非就是不希望她嫁的比四娘子好。可是说穿了,陆承廷不占长不占尊,虽这些年有些风头,可他彻底起势是要等一年之后了,秦氏不可能像她一样现在就能预知这些,所以现在陆承廷的身份在秦氏跟前也并非是特别耀眼夺目的。再者她之后还有四娘子等着要议亲,所以她的婚事秦氏不会拖,而且等她嫁进侯府后,四娘子的婚事便就能顺着她这个姐姐水涨船高,秦氏权衡左右,也未必会摇这个头。
因此,她方才逢场作戏的那一番长篇大论,不管是进了谁的耳朵,那人都不会静心去深究的,因为三娘子已经把漂亮的话说在了前头,她的深意,这会儿连她自己都已经混淆不清了,旁人又怎会知道她这么做,无非就是为了避开沈家的亲事而已。
出了文墨楼,外面已近暮色。
三娘子只觉一阵冷风吹来,她不由瑟瑟的缩了缩脖子,正想加快脚步出园子,前面忽然一亮,有人提着灯笼疾疾而来。
三娘子定睛看去,是子佩。
“你怎么来了?”三娘子驻足。
“外头起风了,见您还没回来,我便过来瞧瞧。”子佩柔柔一笑,伸手就将一件染了桂花香的披风罩在了三娘子的肩头,“前两****和子衿闲来无事见还剩一点桂花子,干脆就拿来给您熏衣裳了,没想到今儿天就转凉了。”
清雅的幽香扑鼻而来,随着肩膀一重,暖意袭身,三娘子不禁舒了一口气,一边伸手取过了子佩提着的灯笼一边小声吩咐道,“你去找雪雁聊会儿天,记得一会儿从她住的屋子的窗口看看除了大哥哥和嫂嫂,谁还从里面出来了。”雪雁的屋子在文墨楼的南边,窗子正好对着文墨楼内厢房的门。
子佩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一言不发的转身就往南边走去。
半个时辰以后,当子佩踏着重暮回到海棠轩的时候,三娘子正带着子衿准备去膳堂。
子佩见状,连忙上前悄悄的凑在三娘子的耳畔道,“娘子,后来是老爷和三少爷一起从里面出来的。”
父亲!
三娘子闻言便让子佩赶紧去用膳,而自己则带着子衿出了门。
三房是分家的,所以打从搬进青竹胡同的那一天起,三老爷就吩咐过,除非有特殊原因,否则每日晚膳,大家必须齐聚膳堂,一桌用膳,不得耽搁拖延无故缺席。
可这一晚,当三娘子匆匆踩着点儿赶到膳居堂的时候,许三老爷不在,秦氏的位子也空着,许世嘉的座位上也没人,偌大的一张圆桌,人没坐满,看上去不免显得有些清冷。
“怎么这么慢,就等你了。”见三娘子人都到了还愣在门口,四娘子坐在位子上就不耐烦的催了一句。
三娘子连忙进屋落座,好奇问道,“父亲还在前院吗?母亲和大哥哥怎么也不来?”
四娘子闻言却古怪的看了她一眼,然后直接吩咐身后的妈妈道,“人齐了,布菜吧。”
三娘子见状,默默的收了声,只安静的接过了子衿递上的清水漱了口,又用温帕子擦了手,然后便直身稳首得坐在了那儿。
可忽然,三娘子只感觉左手边一震,她下意识扭头看去,却见本和她隔开了一个位置的姚氏不知何时已坐在了她的身边。但姚氏只不动声色的换了个座,目光却没有留在三娘子的身上,反而是看向了她正对面的四娘子。
三娘子有些纳闷,忽听一句耳语轻轻飘来——
“屋里有人,你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