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在吩咐完了所有人第二天即刻要开办和留意的事以后,三娘子便单独留下了子衿和子佩。
等众人鱼贯而出后,三娘子一直紧绷着的脸方才缓缓的柔和了下来,好半天,她才喘了一口气苦笑道,“原以为和母亲暗中较劲已经算得上是大风大浪了,可若是和眼下比比,从前那些却都成了鸡毛蒜皮了。”三娘子口中的“母亲”指的是秦氏。
眼见子佩和子衿也是倦意染目的神情,三娘子这才好奇道,“都说说,今儿老夫人回来以后,府上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乱法?”
子衿和子佩面面相觑了一下,子衿便说道,“到了晚膳的点,单妈妈见大厨房的管事妈妈还没有把早上咱们下的菜给送来,便亲自去了一趟,结果跑到厨房一看,整个厨房都没了人,灶台倒还是热的,只是火已经灭了,单妈妈说一看就知道人是走了没多久的。”
“果然也就用这点伎俩了。”三娘子冷笑一声,忽然拿捏不准老夫人是真的黔驴技穷呢还是以后会有后招,毕竟这种让人吃不上饭的手段可真是粗俗到了极点,“我以前就知道,大嫂……哦不,裴姐姐只是个名义上的当家主母,内宅大多的事儿,几乎都捏在老夫人手里,什么厨房的采办啦,店铺的抽成啦,庄子上的谷银啦,裴姐姐是一点儿也没沾上手的。”
子衿和子佩一听才恍然大悟,子佩说道,“难怪老夫人能下手这么快,她才一吩咐,咱们全府晚上的小厨房都揭不开锅了。”
“揭不开锅是小事……”三娘子隐隐的觉得头有些疼,心里竟忽然生出了一种没着没落的感觉。
不对啊,分明已经把能想到的能吩咐下去的事儿都嘱咐完了,怎么为何她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呢!
“对了夫人,如画姐姐怎么去了邵阳?”见三娘子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子佩便又问道。
三娘子一怔,这才回神把如画的事简单的和子佩说了一下,然后才深感惋惜道,“其实她伺候母亲这么多年了,会落得如此下场,父亲也是难辞其咎的,但是内屋的大丫鬟年岁渐长以后确实就会变得很尴尬。你们还记得你们跟着我过门的时候我同你们说过,此生是没有打算让你们走通房这条路的吗?”
见子衿和子佩都郑重得点了头,三娘子便宽心道,“其实你们年纪也都差不多了,我本来想等着国丧以后就给你们两个择两户庄子上的好人家,把你们风风光光的嫁过去的。但眼下府上出了这样的事儿,只怕……是要耽搁你们了。”
毕竟是手边用惯的人,让三娘子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去重用别的人,她自己也是不放心的。
而子衿闻言,只从容一笑,“奴婢也不怕夫人给奴婢随随便便的就指了人家,眼下这般,正是奴婢出力的好时机,奴婢还想将来在夫人跟前邀个功呢,夫人若要在这个时候把我送出府,我可是不依的。”
“你个狭促鬼!”三娘子一伸手就打在了子衿的肩上。
这种时候,也只有子衿才能说出这般让三娘子哭笑不得的话,连素来沉稳的子佩都悄悄的别过了脸闷笑了一声。
主仆三人随后聊了一些贴己的话,三娘子又叮嘱子佩这两日一定要仔细照顾好林婉清和盯着闻雨轩两个姨娘的院房,方才遣了她俩,自己则是换了一身轻便的常服襦裙准备去陆云姗那儿和她碰个头。
谁知三娘子才刚提着灯笼跨出门槛,就见屋子外头忽然闪过两个模糊的黑影。
她心下一惊,脚步顿在了原地。
“谁,谁在那儿!”
六月的傍晚,拂面的微风中夹杂了夏暑的轻热,明晃晃的灯笼将回廊下照得灯火通明的,延伸出一片幽黄斑驳的暖色光感。
院子里静悄悄的,偶能听到几声虫鸣和枝头新叶的沙沙声,三娘子壮着胆子喊了一声,可回答她的却只有自己那渐渐消散在风声的续续回音。
三娘子这才想是不是自己眼花了,错把摇晃不止的树影当成了人影,正想再迈步,却听一旁传来了衣料摩擦的婆娑声,紧接着,随着一记恼羞成怒的轻喊,两个小小的人影就顿时从屋子后面闪了出来。
“好啦,你别推我了!”这声音……三娘子不用看也知道是昱哥儿。
“你答应我要告诉母亲的!”这个则是仪姐儿的。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看着两个几乎扭捏在一块儿的孩子,三娘子赶紧上前把他们给分开了,“怎么回事,你要告诉我什么?”一手拉着一个人,三娘子先低头问了昱哥儿。
“我……”昱哥儿目光闪烁,仰头看着三娘子的时候一脸的欲言又止。
“你还不说!”结果三娘子还没着急呢,一旁的仪姐儿却急的红了眼,一边跺脚一边伸手要去拉昱哥儿的衣袖,“陆谨昱,你一个男子汉,竟然说话不算话,你答应了要把祖母的事告诉母亲的,来的时候咱们说好的。”
一听“祖母”两个字,三娘子看向昱哥儿的眼神中就透出了一丝探究,“你祖母找过你?”
“她……你不是都也听到了嘛!”昱哥儿不服气,狠狠的瞪了仪姐儿一眼。
眼见两个孩子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的吵了半天也没说出老夫人找他们到底为了什么,三娘子一个气劲就把两人给直接拎进了屋。
“说,到底怎么回事!”
进了屋,三娘子也不坐,干脆就站在了罗汉床边,低头看着两个孩子,等着他们把话说清楚。
昱哥儿看了一眼依然是一脸怒意的仪姐儿,撇了撇嘴道,“下午的时候祖母来找过我,说明儿大姑姑要过来。”
“大姑姑?”三娘子惊了一下。
大姑姑?莫名其妙的老夫人突然说什么大姑姑,指的是嫁去荣府的陆云英么?
见三娘子晃神不语,昱哥儿又说,“祖母说……让我、让我明儿在大姑姑跟前,跟前说……说你……”
“母亲!”眼见昱哥儿的吞吞吐吐,仪姐儿便是一把拉过了他,接口道,“方才祖母和大哥哥说话的时候我就躲在窗子底下,祖母分明说,明儿大姑姑要回娘家,让大哥哥见了大姑姑就说您不给他饭吃,还让他说您总和祖母对着干,惹得底下一众妈妈婆子都甩手罢了活儿,让咱们侯府闹了笑话。”
“大姑姑……说的是信国公荣府的世子夫人吗?”在三娘子的记忆中,她对于陆云英的印象好像已经有些模糊了,记忆仿佛还停留在豆蔻年华之际她们那几个闺阁少女小聚的当下。
“就是云英姑姑。”仪姐儿见三娘子的眼神有些飘忽,不由上前轻轻的拉了拉她的手,这才发现六月的天,三娘子的手却凉得如握过了冰一般,“母亲,您没事吧?”
“祖母还和你说了什么?”三娘子反手轻轻的捏了捏仪姐儿柔弱无骨的掌心,冷静的又看向了昱哥儿。
“没……没了……”昱哥儿目光闪躲,慌乱的摇了摇头,手足无措起来。
三娘子这下终于明白了,难怪为什么她一直会觉得老夫人的处事之道很蹊跷很不上正道儿,原来摆在台面上的这些手段其实就是个障眼法,老夫人真正要做的,是让陆云英出面,彻底的坏了她这个新晋靖安侯夫人的名声。
什么让管事妈妈甩手罢活儿不当值,什么进宫去和蕙太妃讨说法,说到底,那些全都是老夫人铺的路,为的就是引陆云英出面。
说起来,关于信国公府的消息,三娘子确实知道的不多,而且想想也是奇怪,以前做姑娘的时候,她和陆云英隔三差五的还有些接触,可自从她嫁进侯府以后,从头到尾却不曾见过陆云英回过一次娘家。
虽然兄弟娶妻,又是续弦,出嫁的女儿确实是可以不用特意回府讨喜探望的。但三娘子却觉得,她和陆云英之间的交情应该远不似那萍水相逢的陌生妯娌吧。
好,即便抛开她不说,那之前裴湘月还没和陆承安和离的时候,好像也不见陆云英回过娘家,可分明早几年的时候,裴湘月和陆云英是格外投缘的手帕交啊。
这样一想,三娘子不由对陆云英这几年在荣府的生活感到了好奇,毕竟,荣岱的混账事迹,上一世即便她远嫁沈府了,也依然是略有耳闻的。
“既明儿你们大姑姑要回来,那明儿你们两个就穿的精致些,也好让你们大姑姑看看如今你们都已经长成懂事听话的好孩子了。”感觉到了仪姐儿指尖的动作,三娘子低头冲她微微一笑,却就此打住了对昱哥儿的盘问。
“母亲!”仪姐儿明显有些着急了,“您……明儿若是大哥哥乱说……”
“你才乱说!”谁知仪姐儿的脱口而出却换来了昱哥儿狠狠的一记白眼,“方才你都听到了,你为什么不说,你分明心里也有鬼!祖母说只要我把那些话说给大姑姑听了,改日抽空,她就派人带着我去庄子上看姨娘,你分明就是做贼的喊捉贼,你也想去看姨娘,你怕我明日我说了以后你就没词说了,也没办法在祖母前面邀功了!”
“你胡说!”仪姐儿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你……我没有,你和我都知道,晚上妈妈们闹着甩手走人是祖母暗中吩咐的,咱们……先生说过,言行举止,当礌礌落落,如日月皎然……”仪姐儿被昱哥儿逼的有些词不达意了,慌张的好像话都说不溜了。
“无妨。”谁知三娘子却出声打断了两人的争执,只从容的看着他们,“既你们祖母说了明儿大姑姑会回来,那你们肯定都是要见一见的。不过回头见了她你们要说些什么,我不左右你们。”
“母亲!”仪姐儿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看着三娘子。
可三娘子却有些无力的摇了摇头,“仪姐儿,我先来问你,为何你这么笃定明天你哥哥会在你们姑姑面前胡诌?”
“我……”仪姐儿一愣,原本肚子里装的满满的理由眼下竟一个都说不出口了。
“虽我刚进门的时候确实给哥儿立过规矩,我从不否认哥儿的性子急容易生事,可哥儿处事倒是有一说一从不欺瞒的。”三娘子说着,看着一旁一直拿鼻子出气的昱哥儿,“我不来约束明儿你见了你姑姑到底应该是顺着你祖母的意愿行事呢还是实话实说,你如今跟着杨先生也已经学到了不少的道理,是非黑白你是分得清的。今日,你父亲承皇恩浩荡,顺袭爵位,我只想和你说一句,你母亲拼死也希望给你博的名分就在眼前,你想一想,到底要选哪一边。”
见昱哥儿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阴晴不定的,三娘子方才转过头看着仪姐儿道,“我一直以为你应该比你大哥哥更懂事,可没想到,如今你也有了你自己的心思了。”
“母亲……”仪姐儿慌乱的抬起了头,怔怔的看着三娘子,憋了好久的眼泪终于簌簌的掉了下来。
三娘子见状叹了一口气,取了帕子温柔的替她擦掉了脸颊的清泪,柔声道,“我知道,女儿惦念娘亲,是天底下最自然的情怀,可是事分轻重缓急,你难道瞧不出这中间有什么不对吗?”
“母亲,我……”仪姐儿一颗心悬在了嗓子眼儿,她本以为自己这点小心思是算的天衣无缝的,既阻止了昱哥儿惹恼父亲母亲,又能让母亲明着知道自己想去庄子上探望姨娘的心思。
可是谁曾想,她这点念头,却被昱哥儿说的如此的不堪,以致眼下竟变成了百口难辩的莫须有之嫌。
“我知道你的心思,也知道你肯定不会说出于你父亲不利的话来。”三娘子自然看出了仪姐儿的心病所在,只可惜眼下真的不是好好和两个孩子畅谈的时机,“咱们这个家正处在多事之秋的当下,即便祖母想借着你们的口说些不实的话,可她老人家却断然没有害你们的心思。长辈利益相左,难免会殃及无辜,可我信你们,你们都不会做出让你们爹爹为难的事的。”
怀柔之策,不管是对大人还是孩子,其实只要正中下怀,那就都是有效的。
而如此在三娘子跟前一告状,昱哥儿和仪姐儿顿时都安分了下来,虽两人心中都有不甘,隐约还在闹着别扭,可是当着三娘子的面,谁都没有再多吭一声。
三娘子见状,也是欣慰,亲自将他们送回了各自的屋子以后才匆匆转身去了陆云姗的流春阁。
夜色当下,前路不平,三娘子提着灯笼一路小跑,等到了流春阁的时候,额头上的薄汗已经开始呼呼的往下掉了。
“二少夫人!”听见院子里传来的脚步声,守在堂屋的丫鬟云雾自然就探出了身,一见三娘子,云雾也吓了一跳,便是赶紧上前虚扶着她进了屋。
屋内,陆云姗正在写信,见三娘子这般大汗淋漓的走了进来,便赶紧吩咐了云雾去打水准备帕子。
这般折腾了一番以后,待三娘子落了座,喝了一杯压惊茶,整个人方才喘过了气。
“两个孩子耽搁了我一会儿,我怕来晚了你睡下了,便走的急了些,谁知这鬼天气竟这般闷。”三娘子一边接过了陆云姗递上的团扇,一边轻轻的摇了起来。
“好像是要下一场大雨了。”陆云姗点点头,毫不扭捏道,“二嫂这会儿来,是为了母亲的事吧?二嫂你别急,我这儿正在给皇上写信呢,等明儿这信一送到皇上手中,母亲她……”
“云姗,别给皇上写这封信。”谁知陆云姗话还没有说完,三娘子就伸出手按住了她手中写了一半的信笺。
“为什么?”陆云姗愣了愣。
“若这件事闹到了皇上的跟前,那就是家丑,和母亲今儿进宫去找太妃娘娘闹这一场有什么区别呢?”三娘子目光素沉的看着面前眉目如画的明媚女子,心中不免有一丝心疼,却依然忍不住开口提点道,“云姗,你别忘了,他如今已经不是太子爷了,是……皇上,坐拥大周九域、万人之上的圣者帝君。”
陆云姗眼眸微敛,拿捏着信笺的手便颤了颤,屋子里静的可怕,竟让那桃花纸沙沙的做响声格外的清晰明耳,仿佛是一阵一阵的催心符,慢慢的拧紧了陆云姗的心。
“二嫂……难道以后……我再也不能与他说上一句心里话了吗?”落笔写信以前她也有过犹豫,可是儿时年少的青葱岁月中,他曾说过,这一生一世,最想护她安枕无忧。
何为安枕无忧?家宅宁和就是安枕无忧,如今她家都乱成这样了,叫她如何能安枕无忧!
“云姗。”眼下并非是推心置腹的好时候,可是三娘子却忍不住旁观者清道,“皇上对你的这一往情深,等往后你进了宫,要拿来用它的地方太多了,若是浪费在母家这般不上台面的事上,岂不可惜?再说,你若给皇上写了信,难道皇上一纸诏书下来震慑住母亲,母亲心里就没有怨愤了吗?”
“可是母亲这一次实在是太过分了!”陆云姗心中也是无奈,其实三娘子说的道理她是明白的,可是焦虑当下,她那小女人般的心态难免会想着要靠一靠帝君的皇权之威的。
“过不过分,自有旁人去衡量,关上门,这就是咱们陆家自己的事儿,闹得再大再难看,开了门,一家子人也都是和和气气的。可是这件事若闹上了朝廷,那岂不是变成你二哥是个不仁不义不慈不孝的混账儿子了?”
“二嫂,是我着急了。”陆云姗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轻轻一收手,指尖下那张素白若隐的桃花纸瞬间就被揉成了一团。
“我知道,你是心疼你二哥,也是心疼我呢。”为了让陆云姗心里好受些,三娘子娇嗔的对着她感激一笑,姑嫂俩倒因为这两句推心置腹的话而变得更贴心了一些。
“那如今二嫂准备怎么办呢?”陆云姗柔柔一笑,艳破天惊,“今天咱们算是勉强糊弄过去了,可之后……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母亲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据说母亲自己晚上也不过就是吃了一个素白馒头果腹而已,这是真的想要饿死一家子人吗?”
“明天,好像云英姐姐会回来。”三娘子轻轻一叹,将手中的团扇搁在了案桌上,然后把刚才昱哥儿和仪姐儿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陆云姗,最后又说道,“你二哥回来以后没进屋就直接去找了五爷,可是我初来侯府,其实对五房的事儿知道的也不清楚,按你说,你五哥和五嫂可信吗?”
只是三娘子的话中提及的人事太多,陆云姗半晌才反应了过来,“啊”了一声,随即惊叹道,“难怪母亲要把事情做的这么难看,原来竟是全部要做给大姐看的!”
“我还记得那一年裴姐姐设宴,你和云英姐姐是一起来的,这一恍几年过去了,云英姐姐在我的印象中一直都是那般娴雅端庄的模样,可是……我和二爷成亲这几个月,竟从未见过云英姐姐回一次娘家的,这是为何?”
“大姐她……”陆云姗说着就微微转过了头,眼底竟泛起了晶莹的泪花,“要说为何咱们陆家儿女的姻缘都是如此坎坷的,大哥哥是这样,大姐也是这样。大姐是在裴姐姐过门以前出嫁的,本以为是一桩天作良缘,谁知那个荣岱竟是个混账。”
“他真的在外头养相公么?”荣岱好男风这件事其实算得上是人尽皆知的。可是说句实话,养个男色名伶青涩相公这样的事儿在帝都贵胄公子圈里其实不算少见,男风之好这件事在很多公子哥儿看来就如同养了一只费银子的金丝雀一般,大多都是为了好玩儿图个新鲜给自己长个脸面,可回了家,那正经的日子还是要照旧安安分分的和媳妇过下去的。
但是荣岱好像并非如此,荣岱好男风,几乎到了不近女色的地步。
谁知,陆云姗闻言竟更嗤之以鼻道,“如果荣岱只是好个男风那也就算了,可这个人简直就是五毒侵腹的毒虫,吃喝嫖赌连着五石散,那是一样都不落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