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祠堂灯数盏,尸骨未寒,天人两隔。
列祖在上子嗣多,生死相间,恩怨倾显。
归兮,来兮,人间数载,几多愁,灰飞灭。
尊者,皆空,灵堂木棺,生不来,死不去。
靖安侯的尸骨前,陆承安跪着,陆承廷跪着,老夫人直立一旁,身边,还站着裴湘月和三娘子。
“你再说一遍,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把话给我说清楚了。”老夫人声音凛冽,如腊月寒冬中吹来的一阵劲风,搅得三娘子一颗心蹭蹭的直跳。
“儿子……咳,咳咳,择日便会和裴氏和离,禅位二弟……”
“那年你刚满三岁,你爹就开堂传位,把世子之担交到了你的手中,为的就是让你在为难之际扛起重责,而不是让你临阵脱逃,做缩头乌龟的!”老夫人重重的拍着手边的案桌,桌上的香鼎随之“蹬蹬”的蹦跶了好几下。
“母亲,要扛重担,就必须和父亲一样,有着强劲的体魄,有着不畏的大义,更有着……咳咳……有着一颗谋权的心,可儿子什么都……”
“啪”的一声,又一记括掌落下,这,已经是今日老夫人打陆承安的第二个巴掌了。
裴湘月看在眼中,不免也有些心疼,却终究只能无奈的站在原地。
“你这个孽障!”老夫人几乎恨到了心尖儿上,她没想到,自己这些年一心替大儿子筹谋,临了竟然是大儿子自己亲手让出了坐下的爵位,这样的局面,是老太太始料未及的。
其实,早在十六日当天侯爷动身以前,她就想过兵败垂成的结局,但是当这结局真实而至的时候,老太太没想到面临的会是这般惨烈的状况。
侯爷惨死,长子颓败,素来受她挤兑的二儿子竟一跃占了天时地利人合的优势。
她没想到,防来防去,她最后还是漏算了一个看上去特别与世无争的小姨子。蕙妃的筹谋,是早就深埋在侯府里的,在当年陆承廷还年少的时候,她就已经看中了这个不受疼爱的侯府二少爷。
如今,陆承廷变成了名正言顺的顺位者,而自己的夫君和大儿子却变成了逆贼叛党,老夫人心口郁结一滞,忽然就重重的咳了两下。
“母亲。”陆承安闻声抬起头,眼里透着关切。
可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陆承廷却缓缓的站起了身,声音冷漠道,“大哥和大嫂和离的事儿我无权参合,只要大哥愿意,大嫂点头,两家无议,这事儿要办也是很快的。至于大哥禅位一事……”
“你想都别想!”老夫人犀利之眸瞬间扫过陆承廷那张俊逸却阴沉的脸,眼底透着呲目的凶光。
三娘子一怔,只觉得一颗心被人重重的揪了一下,又好像有什么钝器在一点一点的剜着她的骨肉一般,让她全身都疼痛难耐。
亲生双子,为何长子是疼到了骨子里的,可次子却……
她难受的上前了一步,昏暗的祠堂中,三娘子伸出手,紧紧的握住了陆承廷那略见冰凉的五指。
陆承廷身躯一震,不曾回头,可却不由分说的将三娘子的纤纤玉指仔细的握在了掌心中。
“母亲,我私心从未想过要占夺侯府的任何一个位置,不做世子,不掌侯府,我照样可以活的好好的,照样有着专属于我的似景前程。可是当年,我答应过祖父,不让侯府败在父亲这里,也不让侯府败在您的手上,今日,便是为了祖父,我也不会踏出侯府半步。您不让大哥禅位无妨,我倒要和大哥比比看,是他的命长,还是我的命长!”
世上的寒心之事,莫过于母子对峙两看成仇了。
三娘子不懂,她甚至一度怀疑陆承廷到底是不是老夫人怀胎十月所生。可若非真的亲生,那大乱之下,真相早应该已经浮出水面了,但若真的是亲生,那这般剑拔弩张的血缘之亲,不免真的令人唏嘘万分。
备受打击的老夫人本就精神不济,眼下被陆承廷这般睚眦必报的一震慑,她微微一颤,步子下意识就往后挪了挪,人便重重的撞在了身后摆着陆家列祖列宗牌位的长长案条上。
一时之间,晃声四起,吓的老夫人连连回头去看,一边还紧紧的握住了手中不曾放下过的檀木珠串。
可陆承廷却只淡淡的看了陆承安一眼,然后又冲裴湘月微微的点了一下头,便是头也不回的就拉着三娘子大跨步的出了祠堂。
外面,暖阳正艳,照在陆承廷那样阴晴不定的脸上,倒意外的柔和了他略显戾气的俊容。
三娘子只茫然的跟着陆承廷不住的往前走着,穿堂过廊,一路走出了内院,直接踏上了通往外院的鹅卵碎石广径。
“二爷。”感觉到了陆承廷慢下来的步子,三娘子便轻轻的唤了他一声。并非是出于害怕,而是出于担心,“一路从宫里回来,您还没吃什么东西呢。”
“你饿了?”陆承廷转过头,低下了眉眼,眼眶中竟透出了不自然的红肿。
三娘子心头一紧,抓着他的手就说道,“不如咱们就别争了?其实您也并非一定要那个位置,若是坐上,万事做的好那是您应该的,做的不好可就成了您活该,这般吃力不讨好的事儿,谁乐意谁拿去啊,何苦要折腾您?”
陆承廷看着急急表白心迹的三娘子,忽然轻松的笑开了,半晌才面色和平道,“有的时候我在想,倒宁可不是她亲生的,这一切我还好承受一些,可偏偏,确实是她十月怀胎辛苦生的我,如今这般母子隔心,多半也是因为她心中一直有着执念。”
“执念?”有什么执念是可以直接转嫁到亲生儿子身上的,三娘子不懂。
“我祖母是建德侯之女,十几岁的时候就被仁顺皇帝封为了建安郡主,那之后就一直养在了太皇太后的身边,眼界自然是极高的。”
陆承廷说着便看了看三娘子,却见三娘子正一头雾水的回望着他,陆承廷不免好气的伸手就轻轻的敲了一下她的额头,满眼的惩罚之意。
三娘子自知理亏,只能尴尬的冲陆承廷一个劲儿的讪笑,却听陆承廷继续道,“母亲没有过门以前,父亲对祖母是言听计从的,那时候整个靖安侯府是出了名的廉洁清政,多少人挤破了头想把银子送进府,可却是半点门路都没有的。直到母亲进门,管了家掌了权,父亲在仕途上也渐渐的闯出了名声天地,祖母才发现,侯府的一应花销竟连番着在往上涨。当时大哥已出生,祖父自然就禅位给了父亲,可祖母和母亲却因为内宅中馈之事而分了心。祖母一心认为是母亲将父亲给带坏了,便想着法子要给父亲屋里塞人,也就是在母亲怀了我的时候,父亲屋里连着多了两房小妾,母亲也是……恨极了。”
三娘子这才幡然大悟,原来一切的恨,皆有因,一切的因,皆酿果。可是长辈之念一己私欲,偏差至今却要让陆承安和陆承廷兄弟俩来吃这个恶果,三娘子确是深深的替他们感到了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