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到宫里了还装什么装?看着我!"陈洪厉声喝道。杨金水还是那个样子,两眼望上,一点反应都没有。"你们进来,把他的头按下,让他看着陈公公!"那石公公望向站在门口的两个提刑司行刑太监。两个行刑太监又走进来了,一个站在椅子后面捏紧了杨金水的双臂,一个站在他的身侧一只手托着他的下颌一只手压在他的脑后,把他的头按下来朝着陈洪。陈洪死死地盯着杨金水的两眼,杨金水头按下了两只眼仍然望着上方。陈洪动了气:"宫里的刑法你也知道,是不是要尝尝味道才肯不装了!"杨金水依然那个样子。
"动刑!"陈洪大喝了一声。那石公公原就怕陈洪在这里给杨金水动刑,这时隔着一把椅子把身子靠了过去,伸过头来,低声说道:"万岁爷还没问话呢,现在动刑只怕不妥。"陈洪咽了口唾沫,望向了两个太医:"你们给他瞧瞧,是真是假可不许护着他!"两个太医立刻站起了,一边一个走到杨金水的椅子边,搭上他两手的脉。
离开玉熙宫也才三刻时辰左右,带着两个锦衣卫折回来,黄锦便知道又有了新的情形,大殿的门紧闭着,两个当值太监一左一右守在那里。
"你们先在阶下候着。"黄锦嘱咐两个锦衣卫,自己登上了大殿的石阶。两个当值太监默然向他行礼。
黄锦压低了声音:"谁来了?"一个当值太监用手半捂着嘴,凑到黄锦耳边低声禀道:"回干爹,徐阁老来了。"黄锦:"知道什么事吗?"那个当值太监:"拿着一份六百里急递,好像是浙江送来的捷报。"黄锦脸上立刻露出了复杂的神情,转过头望向天空,自言自语道:"胡宗宪又打胜仗了……"
一个当值太监已经用自己的袖子将原就洁净的大殿门坐墩飞快地擦了,对黄锦说道:"万岁爷传了旨谁也不让进去,干爹先在这儿坐坐吧。"黄锦便在殿门的坐墩上坐下了。
摆在御案上的那份六百里急递果然是胡宗宪督戚家军台州第八次大胜的捷报!嘉靖显然已经看过了那份捷报,也显然还未对这份捷报作任何表示,手里拿着那面有手掌般大的单面老花圆形眼镜在殿内顾自走着。
徐阶低头站在御案一侧,静等着嘉靖发话。绕着精舍走了一圈,嘉靖又踱回到御案前,望着那份捷报,终于开口了:"汉高祖不读书,诗却比那些读书人作得好。最好的是哪一句?"徐阶当然明白:"回圣上,臣以为当数"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一句最有帝王气象,最有苍生之念。""胡宗宪算得猛士吗?"嘉靖反问。
徐阶从容答道:"赵贞吉的奏疏里说得很明白,这一次台州大战,胡宗宪亲临前敌,不避炮矢,堪称忠勇。"嘉靖看着他,似乎想看出他说的话里有几分是真诚。徐阶知道应该将头抬起来了,恭迎询望,满脸都是真诚。嘉靖便不再看他,又拿着那面单面圆花镜对着捷报一行一行看着,嘴里又突然冒出一句:"那赵贞吉算不算得猛士?"这便不好答了,徐阶想了想,斟酌着回道:"回圣上,赵贞吉只是给前方供给军需。""前方是胡汝贞,后方是赵贞吉。"嘉靖依然在一行一行看着捷报,"他们的名字中都有个贞。贞者,不二也。对此东南二贞,你怎么看?"庙堂的大学问就在应对,徐阶的学问此时显露出来":回圣上,孔子曰"凤兮凤兮",终是一凤。胡宗宪对大明对皇上是不二之贞,赵贞吉对大明对皇上也是不二之贞。"嘉靖:"但愿二贞不二,外除倭患,内肃吏治,东南不再生乱子。"徐阶只好又把头低下了:"皇上圣明。臣启奏皇上,内阁是否立刻准赵贞吉之请,票拟一份给前方将士请功的单子?"嘉靖:"有功便跑不了,也不急在今日。当值去吧。"徐阶后退一步跪了下来:"臣遵旨。"磕了个头爬起退出了精舍。
嘉靖不再看那份捷报,将单面花镜往捷报上一搁,出神地望向了蒲团旁那口铜磬。
两个锦衣卫被黄锦领着走到了大殿通往精舍通道的纱幔外边。黄锦站住了:"你们先在这里跪候。""是。"两个锦衣卫轻声应道,立刻跪了下去,趴在那里像两块石头。黄锦手里捧着那封急递向精舍那道门走去。
平时伺候嘉靖,黄锦都是身着便服出入精舍,一如家奴里外忙活,进出也就无须见面就拜。今日因是廷事,他穿着秉笔太监的大红朝服,双手捧着急递,走进去便欲跪下,可猛一见嘉靖便是一惊:"哎哟,我的主子万岁爷,这个活怎么能让主子干!"说着慌忙将那封急递放上御案,奔了过去。
嘉靖这时竟蹲在蒲团之旁,用一块雪白的淞江面巾正擦那口铜磬!
黄锦奔过去了,嘉靖却仍蹲在那里擦着铜磬,黄锦慌忙撩袍跪下:"主子,主子,让奴才来擦吧!""杨金水押进宫了?"嘉靖只是挪了一下身子,擦着铜磬的另一面问道。黄锦便只好跟着膝行了两步,一边伸手去讨那块面巾,一边答道:"是。杨金水在巳时初押进的宫。主子,让奴才擦吧。"嘉靖照旧擦着只是问话:"这么巧,赵贞吉的急递也一同到了?"黄锦讨不着那块面巾,知他心情不好,额上已然滴出汗来,见他如此发问更应明白回话:"回主子万岁爷,杨金水昨夜押到潞河驿,赵贞吉的急递便追到了,因此一起送进来的。主子等了半个月,快看奏疏吧,法器让奴才来擦。"说着又将手伸了过去。
嘉靖停了手,站了起来,却没将面巾给他,而是信手一扔,那块面巾恰好扔在御案上那封急递和那份捷报旁边:"半个月前就该让朕看的东西,这个时候送来朕不看也罢。"也不擦手,走到蒲团前先拿起了横卧在蒲团上的那根磬杵,盘腿坐下:"审杨金水去。"黄锦跪的那个位子刚好被铜磬隔着,只能看见嘉靖的侧面,干咽了一口,还是说道:"启奏主子,解押杨金水的人奴才也带来了,正在外面跪候。杨金水的事主子是不是要先问问他们……"嘉靖:"朕已然说了,审杨金水去!"黄锦知道再不能说话了,只好叩下头去:"是,奴才遵旨。"爬了起来,向精舍外走去。
两个锦衣卫依然石头般趴在纱幔外,黄锦走过来了,低声说道:"起来,跪到殿外去。皇上什么时候叫你们,就什么时候进去。""是。"两个锦衣卫也压低着声音答道,爬起来跟着黄锦向大殿门口走去。突然精舍里"当"的一声,黄锦的脚立刻停住了,两个锦衣卫也立刻杵在那里。紧接着"当当当"一阵击磬声,黄锦听出了皇上心里的烦躁,轻叹了一声,慢慢走出了殿门。
两个锦衣卫也如履薄冰般跟出了殿门。大殿的门立刻被外面的当值太监进来拉上了。刚才那一阵脆响的击磬声已绕梁而去,偌大的玉熙宫又归于沉寂。
嘉靖打坐的蒲团本是设在一座三层八角的台子上。最上一层取的是乾卦,乾卦数"九";最下一层取的是坤卦,坤卦数"一";中间那层便是乾坤中间那个"五"数。蒲团便是九五之尊!台子的八角自然应对八卦,也便是他平时看似随意踱步,实则踏问吉凶的卦位。
徐阶送来了浙江台州第八次大胜的捷报,黄锦又送来了浙江重审郑泌昌何茂才的供词。他没有立刻准奏徐阶票拟请功的单子,是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这次重审的供词里面写的是什么。那封浙江八百里急递报来的供词依然纹丝未动摆在御案上。嘉靖盘坐在蒲团上闭目冥思,就是不去拆封那份供词。
他的两眼倏地睁开了,禁不住向御案那份供词望去。接着他将横卧在膝上的磬杵拿起敲击了一下台子旁的铜磬。"当"的一声中他伸开了腿从蒲团上下来了,走下三层台阶,手握磬杵两眼望着上方,脚踏台子八角旁的卦位走了起来。
铜磬发出的余音消失了,嘉靖的脚也停了,他低头望去。
--自己的双脚正踏在"≡"乾位上。嘉靖的眼睛一亮,伸过磬杵又在铜磬上敲了一下,跟着这一声磬响,他又两眼望着上方,绕着台子的八角脚踏卦位走了起来。第二声铜磬发出的余音又消失了,嘉靖的脚又停了,低头慢慢望去。
--双脚又踏在"≡"乾位上。嘉靖脸上露出了真正的兴奋,再不犹疑,大步向御案走去。他拿起了朱笔,在一纸御笺上先连画了六横--"",这便是乾卦!接着他在乾卦下方的御笺上挥笔写下了卦词:"乾元亨利贞"!他的嘴角有了笑纹,眼中的光也格外的亮,搁下笔拿起了那份八百里急递的供词,望向了封面。
封面上是赵贞吉的亲笔字迹:右边第一行写着"急呈司礼监转奏我",中间一行抬头两格写着"皇帝陛下御览",左边一行降格写着"臣浙江巡抚赵贞吉沐手跪拜"。
接着他又翻转过来,就着南窗的阳光仔细望向奏封背面封口烤漆上的封印。这便看不太清楚了,他信手拿起了搁在捷报上的那只单面花镜凑到左眼前,再向烤漆上的封印看去。
--烤漆上只有一方封印,透过花镜,终于看清那方封印上印着"淳安县署海瑞"六字!
嘉靖刚才的兴奋和笑容又被一层狐疑蒙上了,他略想了想,拿着这份急递,又顺手拿起御案上一把拆封的象牙刀片向神坛走去。
走到神坛的火烛前,他将急递的漆封伸到火烛的上方开始熔烤。就在神案上,嘉靖用象牙刀片小心翼翼地剔开了封口,又走回御案前。这时开了封口的烤漆已然又干了,他这才从里面将一摞厚厚的供词掏了出来,慢慢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