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筒千里镜里的画面让那个队官僵住了:炮台向倭船发射的炮火渐渐疏了。倭船向炮台发射的炮火也渐渐疏了。
炮台下山坡岩石上无数的倭寇像蚁群蜂拥爬向炮台,无数的火铳,羽箭,投枪射向炮台!
炮台上大明的将士也在向纷纷爬上的倭群放铳射箭。但倭寇越聚越多,离炮台也越攻越近。
真正让那个队官震惊的是,这时胡部堂竟然站在炮台前沿那杆大旗下!"将军!"那队官的声音都发颤了,"快看!"慌忙将千里镜递给戚继光。戚继光接过千里镜瞄望向炮台浑身立刻剧震了一下,放下千里镜,目光飞快地扫射了一遍正在鏖战的战场。很快,他看到了海滩左侧离炮台最近的是齐大柱那营马队。
戚继光立刻对身边两个将官:"到一营阵里,命齐大柱带马队上炮台救胡部堂!""是!"两个将官抽出了剑策马向左侧战阵飞驰而去。
台州主炮台城堞。一抱粗的木柱旗杆上那面大旗虽被炮火燎去了三分之一,但那个斗大的"胡"字依然清晰地在海风中猎猎飘扬!
亲兵们,还有无数的将士分成几层,紧紧地围护在胡宗宪的两侧和身后。胡宗宪仍然披着那件里红外黑的大氅,腰上也没有了剑,目光也不看四处鏖战的人群,只是望着海天相接的远处。炮声,吼杀声,兵刃撞击声仿佛都离他很远,他的耳边只有一个声音在响着,就是严世蕃书信里的那个声音:"愚弟为小人所绕,而不识仁兄公忠体国之苦心,致使浙事一误再误,国事一误再误,虽以身抵罪亦难赎万一。夜间侍读于老父膝下,命余读韩荆州《祭十二郎文》,念至"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句,老父泪潸潸然下,弟泪亦潸潸然下……"已经有几柱炮火在胡宗宪身边不远处腾起了冲天的火光,胡宗宪紧面着炮台城堞依然一动不动,脚下的山岩上倭群像蚂蚁般离他越来越近。"保护部堂!"一个将官大声吼着。好些将士已经跳下了炮台城堞的山岩,有些举刀挺枪拼向最前面的倭寇,有些举起了盾牌,去挡那些向炮台向胡宗宪射去的铳火羽箭和投枪。胡宗宪的目光依然望着远处的海面,严世蕃那个声音依然在他耳边响着:"老父痛切陈言,"朝廷不可一日无东南,东南不可一日无胡宗宪!"倭患东南,朝廷赋税重地不保,则国库日空,朝局危殆。伏望仁兄务必十日内逐倭寇于浙境,保东南之门户。东南得保,再徐图进歼……""部堂!"随着身后一声急吼,胡宗宪被一个将官在背后一把拉离了城堞,紧接着一群将士从两侧冲了过来将无数面盾牌挡在他的身前,胡宗宪眼前一黑,远处的海面不见了,紧接着倭寇的铳火投枪弓箭全射击在那些盾牌上,那些盾牌连同执盾牌的将士被强大的冲击力推得往后飞倒了过来,胡宗宪也被冲倒坐在炮台上!
冲上来的倭寇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近。一批将士又跳下了炮台,与倭寇拼杀,但很快都倒了下去;又一批将士跳下了炮台,很快也倒了下去。炮台上只剩下了几十名将士将胡宗宪团团护住!
就在这时,炮台的右侧吼声大作,齐大柱举刀怒吼,领着马队冲过来了,不顾那些马能不能在陡斜的山岩上奔走,依然猛驱着马匹向山岩踏来!
一些马在斜坡上滑倒了,骑兵被掀下了马,马被滚翻下海!齐大柱的马坚持得最久,冲到了炮台下,一失蹄也终于滑倒了。就这一刹那,齐大柱从马背上腾身跃起,口中大喊:"杀贼!护卫部堂!"率先从倭群的侧面乱砍着杀了进去。
他的骑兵们纷纷爬起了,跟着他从侧面杀了进去。炮台上的将士士气大振,纷纷跳了下来,拼杀攀岩的倭寇。"站开!"胡宗宪喝开了身边仅有的八名亲兵,又大步走到了炮台的城堞边。八个亲兵急忙拥了过去,紧紧地护卫在他的两侧。胡宗宪的目光不再看大海,望着自己的部下在山岩上和倭寇拼杀。倭寇一个接着一个被砍下了山岩,滚进了大海;自己的许多将士也有好些被砍下了山岩,滚进了大海。山岩上倭寇越来越少,自己的将士也越来越少。
他的目光被一个颀长的身影吸引了,那人在山岩上跳跃砍杀,刀光掠处,一个个倭寇都被砍下了山岩--他的目标非常明确,是那个正在砍杀大明将士的倭寇头目!
山岩的两块巨石上,那人和井上十三郎相距不过数尺,两双目光对上了!胡宗宪看清楚了,那个颀长的汉子便是齐大柱,他手里正握着自己赠的那把剑,剑尖在身侧斜指着大海,眼中的目光冷冷地望着手执倭刀站在对面巨石上的那个倭寇头目!
胡宗宪当然不知道,那个倭寇头目就是曾经要强暴齐大柱妻子,以致其妻挥刀自残的井上十三郎!
海滩那边更多的大明援军涌了过来,残余的倭寇几乎全被砍落了山岩!齐大柱的士兵怒吼着都向孤零零站在巨石上的井上十三郎冲来!"退开!"齐大柱一声大吼。
那些士兵都在原地站住了。
齐大柱望向炮台城堞边的胡宗宪大声禀道:"部堂!这就是浙江官府从牢里放出来那个倭贼井上十四郎的兄长,是倭寇的大头目。属下要生擒他,请部堂押送朝廷!"胡宗宪的目光和齐大柱对上了,没有说话,只有深不见底的眼神。一声长啸,那井上十三郎双手高举倭刀腾空跃起向齐大柱劈来!
齐大柱的剑挥向头顶,"当"的一声,一道刀剑击撞的火光闪过,井上十三郎的身子竟瞬间在空中停住了,那把倭刀连同他的身重都被齐大柱的剑顶在了头顶的空间!
所有的目光都惊住了!其实也就一瞬,井上十三郎的刀仍然压着齐大柱的剑,身子落下时,竟然腾出了左手抽出了腰间另一把短倭刀,刺向齐大柱的腹部!齐大柱的士兵已有人发出了惊呼!胡宗宪的目光也露出了惊愕!但很快两个身影都在齐大柱那块巨石上停住了。
齐大柱的剑和井上十三郎的长倭刀还绞停在两人的头顶,井上十三郎那把短倭刀的刀尖却在离齐大柱腹部的一寸前也停住了--齐大柱的左手紧紧地抓住了短倭刀的刀背,那把倭刀还在使着暗劲,就是不能再往前移动一分!
两双目光相距不到一尺,短暂间都望着对方。齐大柱右手的剑动了,猛地一绞,井上十三郎手里的长倭刀飞向了空中!齐大柱长剑的剑刃已经紧贴在井上十三郎的左颈上!井上十三郎的目光中掠过一丝惊恐,但很快变成了笑意--他竟然将左手的短倭刀猛地一抽,电光火石间那短倭刀在他的掌心中换了把位,刀尖朝向了自己的腹部,猛地一插,紧接着向下一划!
齐大柱惊住了!
井上十三郎慢慢向后倒了下去,齐大柱一把抓住了井上十三郎的胸襟,井上十三郎兀自望着他最后一瘆笑,才闭上了眼睛。齐大柱的手仍然提着他的胸襟,将他的身子轻轻摆放到岩石上,望着那把剖了腹仍然插在他下腹部的短倭刀怔在那里!
炮台上,山岩上一片死寂。只有胡宗宪一个人的目光慢慢移望向炮台右侧的战场。远处海滩上的厮杀声也消失了,战场上到处是倭寇还有大明将士陈卧的身躯。戚继光和他的将士们有的骑在马上,有的站在遍地的陈尸间,都定格在那里!远处海面,数十条倭船仓皇向南面逸去,渐渐变成了几个黑点。据载,明嘉靖四十年七月,处援军未到军需不继之困境,胡宗宪竟亲督戚家军发动了第八次台州抗倭大战,其"身冒炮矢,意在殉国,以全忠名"。赖戚家军将士奋勇血战,他没能殉国,该次台州大捷,促成了与为患十年之倭寇最后决战的态势!
第八次台州大捷的捷报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杭州,最兴奋的当数谭纶。他立刻来到了浙江巡抚衙门,来见赵贞吉。
"万世之功!万世之功!"谭纶激动的声音在门外就响起了,可等他跨进签押房门便怔了一下,安静了下来。
--一张偌大的牛皮纸地图摆在签押房中间的地上,赵贞吉手里端着灯正蹲在一边看着地图,浙江粮道屏住呼吸躬腰站在旁边,见谭纶进来也不敢说话,只是向他一揖。
赵贞吉仍在看着地图,只是说了一声:"请坐吧。"谭纶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了。
"你刚才说各省援军的军需还差多少?"赵贞吉眼望着地图,这话显然是在问那个浙江粮道。
那粮道:"回、回中丞,胡部堂说,山东的援军至少还需二十万两军饷,应天安徽的援军也需三十万两军饷。并限期七日内必须押到。""浙江藩库还有多少库银?"赵贞吉依然没有抬头。
那粮道:"属下已多次禀报中丞,几次大战下来,几个徽商的定金都早已花完了,浙江藩库哪里还有库银。""那就抄家!连夜去抄!"赵贞吉突然站了起来。那粮道:"请、请问中丞,抄谁的家……"赵贞吉:"郑泌昌!何茂才!"那粮道犹疑了,怯怯地问道:"郑大人何大人已经定罪了?"赵贞吉的脸刷地拉了下来,目光盯向那粮道:"他们定没定罪与你押解军饷有什么关系?"
那粮道虽心中忐忑却咬了咬牙答道:"卑职是想提醒中丞,如果朝廷还没有定罪就抄他们的家,中丞要担干系……"赵贞吉望着他,当然明白这个久在浙江官场的粮道脱不了也与郑泌昌何茂才有些干系,便露出了冷笑:"那我就不担这个干系了,三天内军饷送不到军营干系就是你的。你就从自己家里拿五十万两银子送去吧。""这、这是怎么说?"那粮道愕在那里。赵贞吉倏地从书案签筒里抽出一支令箭摔在那粮道面前:"立刻去抄家!不抄郑泌昌何茂才的家,就抄你的家!"那粮道这才真怕了,愕了片刻,弯腰拾起了那支令箭:"中丞,卑职是粮道,只有押粮的兵,没有抄家的兵。谭大人正在这里,是否请臬司衙门的兵去干这个差使……""谭大人都听到了?"赵贞吉这才望向了谭纶,笑了,是气得发笑,"这就是浙江的官员,一个粮道也敢指使巡抚还有巡按使去干差使。"说着端着那盏灯走到案前放下:"臬司衙门是有兵,我一个也不派。你这就带着押粮的兵到你的家里去搬银子,二百兵搬五十万两银子,人手也足够了。"那粮道哪里还敢再说什么,只答道:"卑职这就立刻带人去抄郑泌昌何茂才的家。"说完抱着那支令箭慌忙走出门去。
"关上门!"谭纶站在案前又喝了一声。那粮道刚跨出门槛,立刻又颤了一下:"是。"将脚又跨进门内,把门带上了。"来,帮把手吧。"赵贞吉已蹲了下去卷地上那张地图。谭纶立刻过来,在另一边帮着他将地图慢慢滚卷过去。
"有了这次大捷,十年倭患肃清在即!"谭纶一边滚卷着地图,一边说道,"中丞应该立刻向朝廷报捷,给胡部堂请功,给戚继光和所有将士请功,鼓舞士气,下一仗就好打了。""报捷的奏疏已经拟好了,等你联名签署明早就发。"地图已经卷成了一筒推到了墙边,赵贞吉站了起来。
谭纶也站了起来:"中丞的后援之功也不能埋没,这个疏由我来写,我替你请功。""洗了手吧。"赵贞吉却没有丝毫的喜色,走到门边的洗脸架前洗手。谭纶也过来一起洗手。
赵贞吉用架上的面巾擦着手,突然叹道:"我这个功就不要提了。只要不槛送京师就是我的万幸。"谭纶愣住了,怔望着赵贞吉,好久才缓过神来:"是不是钦案的事朝廷说什么话了?"赵贞吉慢慢走到案前,拿起了案头上两份廷寄:"内阁司礼监送来的廷寄,都是责问钦案的。你自己看吧。"说着递了过去。
谭纶一把抢过廷寄,走到窗前站在那里飞快地看了起来。
赵贞吉开始踱起步来:"其实也是意料中事。海瑞审郑泌昌何茂才的供词把内阁和司礼监全搅了进去,内阁和司礼监当然会把这个气撒在我的头上,我算是把两大中枢都得罪了。这样也好,革了职便再无案牍之劳神,回泰州搞我的心学去。"谭纶已经看完了廷寄,赵贞吉刚才那些话他也同时听了个大概,这时猛地转过头去:"要问罪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八百里加急的廷寄,是下给我们两个人的,两天前就到了,你怎么这时才拿给我看?"赵贞吉:"两天前拿给你看你能给朝廷回话吗?""能不能回话,该怎么回话是一回事!"谭纶也是够深沉的人了,面对这个比自己更深沉的人再也忍不住心里的厌恼,"事关钦案,我还是副审,海瑞和王用汲也是钦定的陪审。总不成你一个人在心里琢磨是不是会革职问罪,把我们都撇在一边,把朝局也撇在一边!两天过去了,你现在才拿出朝廷急需回话的廷寄到底算怎么回事?"赵贞吉并没有被他这番指责激恼,慢慢说道:"还有一份兵部严令我火速供给胡部堂还有各省援军抗倭军需的廷寄,是写给我浙江巡抚赵贞吉一个人的,在我的案头也压了一天,我就不给你看了。另外有一封张太岳的密信,暗称是奉了徐阁老认可写给我的,本也不该给你看,为了回你刚才的话,我还是给你看看。"说着拿起案头那封兵部的廷寄,从里面抽出了两页八行书递了过去。
谭纶反而犹豫了,望着他递来的那份廷寄,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