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泌昌尽管已经气得有些发颤,却知道照何茂才这种做法将海瑞羁押就会变成不了之局,因此尽力调匀气息:"好,好……我现在不羁押你。退下去。"那队官带着两个兵退了出去。"可本院告诉你!"郑泌昌那份装出来的儒雅这时已经没有了,两眼也露出了凶光,"不羁押你不是本院没有羁押之权,凭你咆哮巡抚衙门扰乱国策我现在就可以把你槛送京师。可本院现在要你到淳安去,立刻以改兼赈,施行国策。赈灾粮只有三天了,三天后淳安要是还没有推行国策,以致饿死了百姓,或者激起了民变,本中丞便请王命旗牌杀你!告诉你,前任杭州知府马宁远,淳安知县常伯熙、建德知县张知良就都是死在王命旗牌之下。"海瑞的目光转望向了他:"马宁远常伯熙和张知良是死有余辜!这也正是我想说的事情。同样是修河堤,应天的白茆河吴淞江两条河堤去年花了三百万今年固若金汤。浙江新安江一条河堤花了二百五十万,今年却九个县处处决口。中丞,那时你管着藩台衙门,钱都是从你手里花出去的。新安江的河堤到底是怎么决的?卑职今天无法请教中丞,到时候总有人会来请教中丞。被逼分洪,这才淹了建德淳安,整个浙江从巡抚衙门到藩臬司道,不思抚恤,现在还要把灾情全压在两县的百姓头上。真饿死了百姓,激起了民变,朝廷追究起来,总有案情大白的一天!王命旗牌可以杀我海瑞,可最终也饶不了元凶巨恶!"郑泌昌的脸白了。何茂才的脸也白了。大堂上那些官员一个个大惊失色。
郑泌昌的手颤抖着,抓起惊堂木狠狠地一拍:"海瑞!无端捏造,诬陷上司,你知道大明律是怎么定罪的吗!"海瑞:"我一个福建南平的教谕,来浙江也才三天,新安江九县决堤是我捏造的吗?去年修堤藩库花了二百五十万也是我捏造的吗?"说到这里他又转向高翰文:"高府台,这个议案只有六条二百余字,可这二百余字后面的事情,将来倘若写成案卷,只怕要堆积如山!不管你昨天遇到什么事情,毕竟是你一人的事情,有冤情终可昭雪,是过错回头有岸。但这件事上系朝廷的国策,下关几十万百姓的生计,其间波谲云诡,深不见底。你才来三天,倘若这样签了字,一步踏空,便会万劫不复!"整个大堂真像死一般沉寂。高翰文的目光接上了海瑞闪闪发亮的目光!高翰文的眼神中有痛苦,有感动,也有了一些力量。而大堂上坐着的郑泌昌何茂才还有其他官员一个个脸上都透着肃杀!一名队官进来了,对着堂上跪下了一条腿:"回大人,淳安县有禀文!"何茂才倏地站了起来,接过禀文,急急看完,凶险的目光扫向了依然站着的海瑞和王用汲:"拖延!顶撞!这下好了,淳安的刁民跟倭寇串联造反了!海知县,就是你昨天放走的那个齐大柱,带领淳安的刁民串通倭寇,现在被官兵当场擒获了!"王用汲当场脸就白了。
海瑞站在那里还是一动没动,目光仍然紧迎着何茂才的目光,在等待他的下文。何茂才避开了他的目光,转望向高翰文。
高翰文这时已经脸白如纸。
何茂才望着高翰文:"高府台,淳安建德都归你管,你说怎么办吧!"高翰文提起了最后一股勇气,也站了起来:"淳安是不是有百姓通倭,当立刻查处。但海知县是前天才来的浙江,这事应该与他无关……""通倭的人就是他昨天放走的,还说与他无关!"何茂才又猛拍了一下案面。高翰文这时心里什么都明白,但又觉得自己竟是如此的无能为力,一下子感到眼前一黑,立刻闭上了眼。偏在这时,觉着小腹部一阵痉挛绞痛,便咬紧了牙,守住喉头那口气,心里不断地只有一个念头:"不要倒下,千万不要倒下……"也就一瞬间,高翰文直挺挺地像一根立着的柴向后倒下了!这倒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郑泌昌倏地站起了,所有的官员都倏地站起了。海瑞和王用汲的目光也惊了。
--高翰文坐的那个地方,赫然只剩下一张空案桌和一把空椅子!"来人!"郑泌昌也有些失惊了,立刻叫道。一阵杂沓的脚步,跑进来的是那些兵。
郑泌昌:"谁叫你们上来的?下去,下去!"那些兵又慌忙退了下去。
郑泌昌对身旁的书吏吩咐道:"叫人,把高府台抬到后堂去,赶快请郎中。"那书吏连忙对堂外嚷道:"来两个人!"那个托茶的书办和另一个书办连忙奔了进来。那书吏招呼两个书办一起,绕到高翰文的案后。高翰文这时仍在昏厥中,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那书吏:"慢点,平着抬。"书吏的手从头部抄着高翰文的肩,两个书办一边一个,一手伸到腰背,一手伸到大腿下,三个人把他慢慢抬了起来。所有的目光都望着,那三个人抬着高翰文慢慢从屏风后进去了。郑泌昌这时露出了斩伐决断:"什么议案不议案都不说了!海知县,淳安刁民通倭之事是否与你无关以后再说。本院现在命你带领臬司衙门的官兵立刻去淳安,将倭贼就地正法,平息叛乱。然后按省里的议案以改兼赈!"王用汲忧急的目光望向了海瑞。海瑞还是定定地站在那里。
何茂才对那队官命令道:"带上兵,护着海知县立刻去淳安!""是!"那队官对着海瑞,"海知县,请。"海瑞没有被他"请"动,仍然望着郑泌昌:"请问中丞,他们跟我去淳安,是我听他们的,还是他们听我的?"
郑泌昌一怔,接着说道:"按省里的议案办,他们就听你的。"海瑞:"倘若我按淳安的实情办,他们听不听我的?"郑泌昌:"什么实情?"
海瑞:"省里现在说淳安有刁民通倭,究竟是怎样通倭,都有哪些人通倭,这些都必须按实情查处。真有通倭情事,卑职会按《大明律例》严惩不贷。倘若并无通倭情事,中丞是不是也要卑职滥杀无辜?"郑泌昌:"海瑞,你是不是到现在还要怂恿刁民抵制国策!"海瑞:"中丞,卑职问的是要不要滥杀无辜!"郑泌昌也被他逼得拍了桌子:"谁叫你滥杀无辜了?"海瑞双手一揖:"有中丞这句话,卑职就好秉公办事了。"说着,转对那队官:"你都听到了。整队,跟我去淳安!"说完大步向堂外走去。
那队官反倒愣在那里,望向何茂才。
何茂才急了:"看着我干什么?该怎么干还怎么干。去!""是!"那队官大声应着,这才慌忙转身跟着走了出去。王用汲忧急地越过那队官的身影望向已经走到中门的海瑞。郑泌昌立刻又把目光望向了王用汲:"王知县,建德的事该怎么办你现在也应该知道了。立刻去,以改兼赈!"王用汲立刻向堂上一揖,转身也大步走了出去。辕门前,海瑞已经上了马。那队官和几十个兵都上了马。
"起队!"那队官一声喝令,所有的马簇拥着海瑞的马向辕门外,向右边街面的大路驰去。
王用汲深忧的目光里,海瑞骑在马上的身影依然像一座山,在众多兵骑中忽隐忽现。
马队驰去的方向,夕阳红得像血!
"嚓"的一亮,王用汲的随从点燃了桌上的蜡烛。王用汲一边坐了下去,揭开墨盒,一边说道:"你立刻去准备,连夜给我把信送到苏州,送给谭纶谭大人。"
那随从:"那谁伺候大人去建德?"王用汲急了:"我还要谁伺候?快去。"那随从连忙走了出去。王用汲摊开了纸,拿起笔疾书起来。有人敲响了房门。王用汲警觉地问道:"谁?"他的随从在门外答道:"老爷,巡抚衙门来人了。"王用汲将正在写着的信夹到案上的一本书里:"什么事?"随从门外的声音:"说是老爷去任上的文书忘记拿了,他们特地送来了。"王用汲将那本书拿到床边,揭开床席,放了进去。这才走到门边,把门打开了。是那个送茶的书办,笑着走了进来。
王用汲没有让他坐,只是问道:"文书呢?"那书办将文书递给了他。
王用汲接过文书:"有劳了,请吧。"那书办却仍然站在那里没动。
王用汲眉头皱了一下,走到床前,从枕边的包袱里拿出一颗碎银,又转身向那书办走去。
那书办却在这片刻间将门关了。
王用汲再也不掩饰那份厌恶,将碎银一递:"没有别的差使,贵差请回吧。"那书办却摇了摇头,不接那银。
王用汲:"你到底还要干什么?"那书办凑近了他,王用汲下意识地一退。
那书办苦笑了一下,轻声地说道:"我有几句要紧的话,大人一定要记住了。"王用汲望着他。
那书办又凑近了,低声地说道:"淳安那个倭寇是臬司衙门放出去的!"王用汲一震,两眼紧紧地盯着那书办。
那书办:"还有,高府台是中了中丞和何大人还有沈老板的美人计。"王用汲更震撼了:"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那书办深望着王用汲:"大人,我在巡抚衙门当差已经四年了。"王用汲还是有些不解,仍然紧望着那书办。那书办轻跺了一下脚:"前任巡抚是谁?"王用汲有些明白了,但还是不接言。
那书办只好直说了:"前任巡抚是胡部堂,我是胡部堂的人。"王用汲这才有些信了,深深地点了点头。
那书办:"胡部堂和谭大人现在都在苏州。这两条消息大人得赶快派人报到苏州去。"说完便反身开了门,又回头说了一句:"小人走了。"这才闪了出去。
王用汲目送他在门外消失,略想了想,立刻关上了门,走回床边从席下拿出那两张信纸,又走到桌前,将信纸伸向蜡烛上的火苗。
两张信纸很快燃完了,王用汲将纸灰扔在地上,又坐了下来,重新拿出信笺摆好,拿起笔,从头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