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又准备将吊桶升到井口去打另一桶水,一只男人的手伸过来,想接过吊桶。"松开!"老人的声音不大,但显着威严。那只男人的手慢慢松开了,一个四十开外的中年人温颜地站在那里。这时他手里还拿着一根两端带着铁链钩的扁担,眼神关切地盯着仍在提水的老人。见老人将吊桶里的水倒满了两只挑桶,提着扁担连忙走了过去,拿着铁钩便去钩挑桶上的木把。
"走开。"那老人仍旧低声而威严地说道。中年男人只好把铁钩慢慢从木把上松了开来,说道:"阿母,要责骂您老责骂就是,让儿子挑水吧。"那老人没接言,她的两只手同时握住两桶水的木把一提,偌大的两桶水竟被她提起!健步向正房的大门走去。那中年男人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是空手拿着扁担一步步紧跟着老人走去。
蒸笼盖被揭开了,一大片白白的热气在厨房里腾漫开来。蒸笼里是满满的一个一个用荷叶包着蒸好的米粑。
站在灶旁边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眼睛亮了,张着嘴:"阿母,好多粑粑。"满头大汗的那个中年女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显出了那双透着忧郁的眼,她从蒸笼里拿出一个荷叶米粑在手掌里翻凉了凉,对那女孩说道:"阿囡,阿爹要出远门,这是给阿爹路上吃的。阿囡要吃,明天阿母给你蒸。这一个给阿婆送去。"那女孩咽了口唾沫,好懂事地点了点头。女儿双手捧着荷叶米粑穿过院子,远远地看见那中年男人拿着扁担站立在门口,孩子便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突然,屋内传来了好响的泼水洗地声,接着一片水珠从门口溅了出来。女儿立刻站住了,怯生生地看着中年男人。站在门口的中年男人也看见了女儿,立刻给她传来一个眼神,示意女儿过来。孩子捧着荷叶米粑走过去了。走到门边,中年男人又向屋里示意地摆了下头。女儿走到门的门口正中:"阿婆,您老吃粑粑!"屋里开始还是沉默,接着传来那老人的声音:"什么粑粑?"女儿:"荷叶米粑。阿母蒸了一笼子,说阿爹出远门,路上吃的。""谁说阿爹出远门!"那老人声音透着严厉。孩子懵住了,好久才小声答道:"阿母说的……"那老人出现在门口,望着孩子:"阿囡,去告诉你阿母,就说阿婆还没死呢。"中年男人听到这句话立刻在门口跪了下去。女儿也吓着了,跟着跪了下去。这时天渐渐要黑了。
--吏部的公文和谭纶的信是同时急递到的福建南平,直接交到了海瑞的手上。从那天起,海母的脸就一直绷得紧紧的,一日内难得说上几句话,洗地的次数也比以前增加了。海瑞算了一下日子,如果要按期去浙江赴任,明天无论如何得启程了,可是……天全黑了下来,上弦月若有若无地浮在南边的院墙上。墙面上爬着的青藤和墙脚下丛生的乱草中各种虫都鸣叫起来。
床上那块青色的包袱布还平摊开在那里,包袱布上叠着几套衣服几本书和一札文稿。
豆粒般大的灯火旁,妻子坐在那里出神。海瑞抱着女儿进来了,妻子连忙站起,接过女儿。海瑞也不跟她说话,走到墙边那个大木柜前,卷起木柜上的一床印花薄被,又向门口走去。"明天还走不走?"妻子在背后轻问道。
海瑞在门边也就略停了一下,还是没接言,走了出去。
这里就是海母的卧房。夹着薄被走到门边,海瑞先将鞋脱了,摆在门外,光着脚走了进去。
"嚓"的几点火星,海瑞手里的火绒点亮了小木桌上的油灯。接着他将夹着的薄被放在木桌边的单人睡榻上,然后向大床望去。粗麻蚊帐依然挂着,海母蜷曲着身子面向里边,也没有盖东西,就那样躺着。海瑞慢慢走了过去,轻轻拿起床头的薄被单覆盖在母亲身上,却没有盖她的脚,那双光着的老人的大脚依然露在被单外面。海母依然一动没动。海瑞便在床边的凳子上静静地坐了下来。院外起了微风,虫鸣声断断续续地传来。灯火前有了蚊虫在忽隐忽现地飞着。
海瑞拿起了蒲扇,便去给母亲的床上扇赶蚊虫,赶完了蚊虫,又去解蚊帐上的铜钩。
"不要放。"海母吭声了,依然面对着床里边。"是。"海瑞又把帐子挂上了,拿着蒲扇轻轻地在床边扇着。"我问你。"海母还是那样躺着。
"是。"海瑞答着。
从床里边的方向可以看见,海母两眼大大地睁着,望着帐墙:"那封信说的意思,你再跟我说一遍。""是。"海瑞从怀中又掏出了那个信封,便要去掏信。
海母:"我不听他们那些官话。你只把叫你去的那个地方的事跟我说。"海瑞:"是。阿母,您老知道我们这边的田是卖多少石谷一亩吗?"海母:"丰年五十石,歉年四十石……问这个干什么?"海瑞:"朝廷调儿子去浙江的那个淳安,现在的田只能卖到八石谷一亩了。"海母:"那里的田很多吗?"海瑞:"不是。有句话说浙江,七山二水一分田。指的就是山多水多田少。扯平了最多两个人也才有一亩田。"海母:"那为什么还卖田,卖得这么贱?"海瑞:"被逼的。""怎么逼的?"海母坐了起来。
海瑞连忙扶着母亲在床头靠坐好了,才接着说道:"官府,还有那里的豪强。"海母不说话了,两眼先是望着床的那头出神,接着慢慢望向了海瑞。
海瑞:"朝廷为了补亏空,要把浙江的田都改种桑苗,好多出丝绸,多卖钱。宫里的织造局和浙江官府还有那里的丝绸大户认准是个发财的机会,就要把百姓的田都买了去,还想贱买。便串通了,趁着端午汛发大水,把河堤毁了,淹了两个县。百姓遭了灾,他们也不贷粮给他们度荒,就为逼着百姓卖田活命。"海母:"这么伤天理的事,朝廷就不管?"海瑞沉默了。
海母盯着他:"说呀。"
海瑞:"说出来阿母会更担心了。"海母:"先说。"
海瑞的目光避开了母亲,望着下面:"这些事朝廷都知道。"海母震惊了,过了好久才又问道:"是朝廷让他们这样做的?"海瑞:"是朝里掌权的人。说明了,就是严阁老那一党的人,只怕还牵涉着宫里的司礼监。"海母两眼睁得大大的,坐在那里想着。过了好一阵子,突然伸出一只手,在海瑞坐的床边摸着,像是要找什么东西。
海瑞握着母亲的手:"阿母,您老要找什么?"海母:"信!"海瑞连忙从怀中掏出谭纶的那封信,递给母亲。
海母拿着那封信,盯着封面出神地看着。小木桌上那盏油灯漫过来的光到了床头是那样散暗,她这就显然不像是在认上面的字,而是像要从这封信里面穿透进去,竭力找出那中间自己感觉到了却又不知就里的东西。
海瑞当然明白母亲此时的心情,低声说道:"给儿子写信的这些人都是朝里的忠臣。调儿子去淳安当知县就是他们安排的。"海母的目光仍然望着那封信:"安排你去和那些人争?"海瑞:"是。""那么多大官不争,叫一个知县去争?"海母的目光从信上转向了海瑞。海母平平实实的这句话,就像一把锋利的刀,从正中间将一团乱麻倏地劈成了两半,许多头绪立刻从刀锋过处露了出来!可再仔细去想,这一刀下去虽然一下子斩露出许多头绪,那一团乱麻不过是被斩分成了两团乱麻。头绪更多了,乱麻也就更乱了。海瑞不知道怎么回答母亲,默在那里。
海母:"回答我。"
海瑞:"回阿母,这里面有许多情形儿子现在也不是很清楚。""那你还答应他们去?"海母逼着问道。
海瑞:"儿子想,正因为这样,几十万百姓才总得有一个人为他们说话,为他们做主!"海母:"他们为什么挑你去?"海瑞:"他们认准了儿子。认准儿子会为了百姓跟那些人争!"这下轮到海母沉默了。
海瑞也沉默在那里。门外院子里的虫子这时竟也不叫了。隐隐约约地便传来了侧屋那边海瑞妻子哄女儿睡觉的吟唱声:"日头要歇了,歇得吗?歇得的(音:di)……月光要歇了,歇得吗?
歇得的……阿囡要歇了,歇得吗?歇得的……阿母要歇了,歇得吗?歇不得……"海母不禁将手慢慢伸了过来,海瑞立刻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母亲的手一下子将儿子的手握紧了。
妻子的吟唱声还在传来,带着淡淡的忧伤:"阿母要歇了,日头就不亮了,月光也不亮了……""是呀……世上做阿母的几个命不苦啊……"海母失神地望着那盏灯喃喃地说道。
"阿母!"海瑞立刻把母亲的手握紧了。海母:"去,挑担水来。"海瑞转身出了屋,少顷,挑担水进来。他脱下了身上的长衫,穿着短褂,裤腿也卷了起来,光着脚,用木瓢舀起桶里的水向砖地上细细地泼去。
海母光着那双大脚从床上下来了,走到儿子面前:"阿母来泼,你洗。"海瑞停在那里沉默了片刻,才慢慢把瓢捧给母亲。海母一瓢一瓢地从桶中舀出水,又一瓢一瓢地向砖地依次泼去。海瑞拿起了那把用棕叶扎成的扫帚,跟着母亲,扫着地上的泼水。桌上的灯光,门外洒进来的月光,照着砖地上的水流,照向母亲和儿子那两双光着的脚。
"长这么大了,你知道自己哪里像阿母吗?"海母一边泼着水一边问着。海瑞:"儿子的一切都是阿母给的。"海母:"我问你什么像阿母。"海瑞不接言了,默默地扫着地上的水流。
"就是这双脚。"海母说道,"郎中说过,冬月天都怕热的脚是火脚,心火旺,脾气不好。这一点你真像阿母。"海瑞:"儿子知道,我们海家的祖先信的就是明教,本就是一团火,烧了自己,热的是别人。"海母:"听说大明朝的太祖皇帝得天下的时候信的也是明教,这才把国号叫做大明,是不是这样?"海瑞:"是这样。"
海母:"可现在的皇上怎么就不像太祖呢?"这话海瑞可无法接言了,只好低着头扫着水。"可以了。"海母停住了泼水。
海瑞:"那您老就上床歇着。儿子收拾完了,再陪阿母在这里睡。"海母叹了口气:"今天把阿囡抱来,阿母带阿囡睡。"海瑞低下了头,默默地站在那里。
海母:"老天爷是有眼睛的,应该会给我海家留个后……"离天亮还有一段时刻,这个时候满天的星星便格外耀眼。
院子里三个人都站着,这一刻谁都没有说话。海瑞左手提着那个布包袱和一把雨伞,右手提着装满了荷叶米粑的那个竹屉笼,深深地望着母亲。妻子也默默地站在海母的身边,两眼却望着地。"阿母,儿子要走了。"海瑞这样说着,却还是站在那里。海母望着儿子。
妻子这时才抬起了头,望向丈夫。海瑞这也才望向妻子:"孝顺婆母。"妻子点了点头。
海瑞又沉默了片刻,终于将手里的东西搁在地上,跪了下去,向母亲叩下头去。妻子也跟着在婆婆身边陪跪了下去。海瑞深深地拜了三拜,抬起头时,母亲的背影已经走到了正屋的门中。海瑞愣跪在那里,眼中隐隐闪出了泪光。妻子这时也还跪在那里,满眼的泪,哽咽道:"还看看阿囡吗?"海瑞摇了摇头,两手拎着行李站了起来,转过身向院子侧面那道小门走去。"阿爹。"女儿这一声在寂静的夜院里怯生生地传来,就像一个什么东西又突然把走到小门边的海瑞揪住了!海瑞倏地回过了头,看见女儿弱小的身影在正屋门口出现了。海瑞又转过了身来,女儿这时向他颠跑着过来。海瑞立刻放下了手中的行李,蹲了下来,抱住了扑到怀里的女儿。
女儿抽噎着:"阿爹来接阿囡……""会的。阿爹会来接阿囡。"海瑞轻声说着,一手搂着女儿,一只手揭开了身边的屉笼,拿出了一个荷叶米粑,塞到女儿的手里。
女儿抽泣着:"阿爹出远门,阿囡不要……""阿爹给的,阿囡要接的。"妻子这时过来了,抱过了女儿。海瑞又慢慢提起了行李,望了望被妻子紧紧抱着的女儿,毅然转过身,走出了那道小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