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管事:"我家老爷和夫人正从淞江往南京赶呢,今晚就能到。太夫人真不愿住这里,见了他们后可以商量再搬。"海母又望向了李时珍:"今天四月十四了,汝贤说他五月初就能到南京。李太医这一个月内不会走吧?"李时珍连忙答道:"不走。我等刚峰兄到南京后再走。"海母骨子里其实也是豁达的人,便对媳妇说道:"既然李太医也住这里,打搅人家也不过一个月,我们就住这里等你丈夫来再搬吧?"海妻:"但听婆母的。""这就是了。"管事高兴地附和着,"过桥了,来,我搀着你老走。"管事搀着海母,雨青搀着海妻,四人往前几步登上了水池上的一座小石桥。李时珍望着一老一孕慢慢登上石桥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黯然地抬头望向了北面的天空。
五十岁的儿子,在海母的记忆中,从来就没有对母亲说过一句谎话。可这一次儿子对母亲的承诺将成为永远不能相见的等待。转眼到了五月初五,朝廷的清流理学之臣已经聚集在都察院大堂,奉命在这一天驳斥海瑞在奏疏里攻击皇上的言辞,然后论罪。
都察院大堂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摆设过。没有大案,没有椅子,两侧只在地上摆满了一排排的坐垫,就连北墙平时摆大案的地方也只在地上摆了四个坐垫。
徐阶领着李春芳、高拱、赵贞吉率先进了大堂,在北墙上首的四个坐垫上坐下了。都察院的御史,通政使司的给事中,翰林院国子监的文学之臣排成两行鱼贯步入大堂,分别在大堂两侧的坐垫上找到了自己的位子,都坐了下来。左侧第一排的第一位就是那个曾经率领群臣上疏遭受过毒打的国子监司业李清源。
左侧第一排的末座上竟是昨夜赶到京师满脸风尘的王用汲。陈洪带着一群太监也来了,却没有进入大堂,而是在大堂门口两个太监摆下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定在辰时正驳审海瑞,辰时正显然到了。王用汲的目光望向了大门外。两侧的官员们却把目光都望向了坐在北墙正中的内阁四员。李春芳、高拱、赵贞吉都望向了坐在中间坐垫上的徐阶。
徐阶望了一眼大门外的太阳,望向了坐在大门口石墩上的陈洪:"陈公公。"陈洪依然定定地坐在那里:"阁老。"徐阶:"辰时正了,是否应该催催,那个海瑞该押来了。"陈洪:"不急。海瑞什么时候押来还得候旨。"又改成候旨了,众目相觑,只好等着。陈洪的目光也望向了渐渐升高的太阳。
狱中不知日夜,只有通道石墙上的灯在泛着黄光。大牢通道墙上油灯弱弱的光反照进海瑞的那间牢房,隐约可见四面石墙半地稻草,依稀可见镣铐锁着的海瑞的身影箕坐在那里。海瑞在前一天便被告知,今日辰时要去都察院大堂接受驳审,这时已然早起,闭目在这里等候押解。长期在黑暗中的人对光的反应都十分敏感,海瑞这时虽闭着眼却很快感觉到有一片光亮渐渐强了起来,接着听到好几个人的轻步声向这边走来。"就是这里。"海瑞听到牢门口锦衣卫狱卒在悄声说话。"怎么床和桌子凳子都没有?"另一个声音一听就知道是太监。海瑞依然闭着眼。"先搬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来,我走后再安张床。"又是那太监的声音,"开门吧。"接着便是牢门打开的声音,一个脚步声进来了。海瑞依然没有睁眼,但已能感觉到那个人站在自己面前。很快,便听见有人搬着桌子和凳子进来的声音。
他面前那个太监的声音:"放在这里,你们都到外面看着。"有两个人答道:"是。"那两个人的脚步声出了牢门渐渐远了。
"我姓石,是新任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有话问海主事。"那人就是司礼监排在黄锦后面的那个石姓秉笔太监,现在升了首席,说这句话时,声音十分公事。
海瑞这才睁开了眼,搬进来的桌子上灯笼光十分明亮,他看见了面前一件鲜红的袍子一双乌黑的靴子,慢慢抬起头,才看见了那是一张中年太监的脸。
那石姓秉笔太监也紧紧地望着海瑞:"我是奉旨来问话的,皇上说了,你可以坐着回话,也可以站起来回话,要不要我帮你站起?""公公请坐就是。皇上既有特旨,我就坐在地上回话吧。"海瑞依然箕坐在地上。那石姓秉笔太监只望了一眼方桌边那把圈椅,却并没有去坐,依然站在原地,望着海瑞:"你是个清官。"海瑞不禁又望向了他。那石姓秉笔太监:"这是皇上的原话。"再心静似水,海瑞此时心中也不禁涌过一丝感动。
那石姓秉笔太监:"皇上说,你想做比干,他却不是纣王。"海瑞想了想,回话了:"大明朝不是商朝,没有比干,也没有纣王。"那石姓秉笔太监:"你这句话回得好,我会如实回旨。我来有两番意思要告诉你。第一番意思是皇上的意思,你听清楚了。"海瑞:"请说。"
那石姓秉笔太监:"你就要在都察院大堂受审。审你的是都察院、通政使司、翰林院、国子监那些御史翰林和给事中。你的奏疏也都早发给他们了,他们要将你说的那些不通的话一句句驳了。皇上叫我问你,面对他们的驳斥,你有没有话回?"海瑞:"该回的便回。""哪些该回,哪些不该回!"那石姓秉笔太监突然生气了,忍不住在地面上跺了一脚,接着在他面前来回疾走起来!海瑞乜了他一眼,见他一副又气又急的样子,便不回话了,又闭上了眼睛。"要找死,通惠河跳下去就是。买根麻绳也不过两文钱。"那石姓秉笔太监依然来回地在他面前走着,"偏要搅得天下不安!海主事,什么"文死谏,武死战"那都是狗屁。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的人才信那一套。自己找死还要牵连多少人你知不知道?"海瑞依然闭着眼不答。
那石姓秉笔太监站住了:"我今天来是来救你的。一句话,待会儿到都察院大堂只要你在那些人面前认个错,皇上便会放了你,也不会因你再牵连其他人。你听明白了没有?"海瑞睁开了眼:"我想听石公公的第二番意思。"那石姓秉笔太监望着他,脸色慢慢又缓和了,回头看了一眼牢门外,在他面前蹲下了,压低了声音:"你上的这道疏已经牵涉到了我大明朝的根本,我这句话你听不听得懂?"海瑞:"请说下去。"
石姓秉笔太监:"大了我不说。就说宫里,还有镇抚司就好些人受了你的连累。吕芳吕公公人都去了南京,有人都借你这个事想把他杀了。黄公公阿弥陀佛一个人,帮你说了几句话,现在关在提刑司每天受折磨。对你一直不错的那个齐大柱和朱七也都被抓起了。还有你的那个好朋友王用汲昨天也急调回京了,今日你要不认错,那些人一个个都得死,这些你知不知道?不管自己家人的死活,总不能也不管别人的死活吧?你难道就不想救救他们?"海瑞:"我怎么救他们?"
石姓秉笔太监:"就是我刚才那句话,待会儿只要你认一句错,所有的人都救了。"海瑞脸上浮出了沉痛的神情,却依然不语。石姓秉笔太监也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盯着他,等着,等他松口。"我没有想牵连别人。"海瑞终于开口了。
"那就好!"那石姓秉笔太监紧接着赞了一句,"怎么认错皇上都替你想好了,也不要你太难为自己,就说自己读圣人的书没有读通,把孔圣人孟圣人和黄老给弄混了,才说了那些疯话,然后自己请罪。你请了罪,皇上就不会给你降罪,还会破例将你调到国子监去,名义是让你去好好读圣人的书,实际都给你安排好了,让你参加贡考。你不还只是个举人吗?参加了贡考,拔贡九卷到都堂,科名也会有了。圣德巍巍,你的前程也有了仕途的底子。这可是有史以来没有的一段君臣佳话!"那双期待的目光离海瑞不到一尺,海瑞望着这两只黑暗中闪着光的眼,真是一部《二十一史》不知从何说起。
海瑞不再看那双眼睛,闭上了眼:"请公公转奏皇上,臣海瑞无话回奏,只能用圣人的话回奏,孟子曰:"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老子曰:"圣人无恒心,以百姓之心为心。"请皇上多想想我大明的社稷江山,多想想天下的苍生百姓。我个人的死活不过如一片落叶,化为尘泥罢了。"一声无奈的叹息,接着便是石姓秉笔太监站起时袍服的窸窣声,接着便是那双靴子离开牢房的步履声。
海瑞这才睁开了眼,灯笼依然亮在今天搬来的木桌上,牢门也依然洞开在那里,牢门外不见了那个石姓秉笔太监,只两个锦衣卫还有两个提刑太监钉子般站在那里,这时牢房外通道里又传来了脚步声,牢门口两个提刑太监两个锦衣卫竟对着通道那头都跪了下去。海瑞想应该是押他去都察院大堂的时候了。
海瑞又习惯地闭上了眼,等候吆喝着押他走出牢门登上囚车。几个人的脚步声在牢门外停住了,却没有一个人说话,海瑞又听见了一群人的脚步声离开了牢门走向了通道的那端。牢门外突然又安静了下来,接着是一个人极轻的脚步声走进了牢房。海瑞眉头略抖了一下,感觉到这个人不是刚才那个石姓秉笔太监,只知他在方桌旁的椅子上坐下了。好久没有声音,显然在一直盯着自己。
"就要审你了。"终于出声了,果然是另外一个人的声音。语调十分缓慢,十分阴沉,却有一股莫名的巨大气场压来,海瑞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定了定神,慢慢睁开了眼向那人望去。那个人端坐在椅子上,那双眼像两只深洞果然正在盯着他。五月初已接近半夏,这个人里面却穿着厚厚的棉布大衫,外面还罩着一件青色的袍子,显不出他的官阶,也看不出他的身份。
从来没见过,海瑞当然不认识,这个人就是他在奏疏里痛斥奏谏的当今皇上,君临天下四十五年却二十多年不上朝的嘉靖帝!
嘉靖又望了一眼披着锁链箕坐在乱草上的海瑞:"那么多人审你一人,谅你也不会心服口服。皇上叫我事先将这些人驳你的话告诉你,想听你是怎么回他们的话。""既然有旨意,该回的话我都会回。"说到这里,海瑞突然对这个身形高瘦长眉长须的人有一种说不出的预感,倏地问道:"大人能否告诉我在哪个衙门任职?"嘉靖的目光依然望在奏本上:"和你一样,在大明朝任职。你回话就是。"海瑞:"那就请问吧。"嘉靖看着李清源那道奏本:"国子监司业李清源问你,"我华夏三代以下可称贤君者首推何人?""海瑞:"当首推汉文帝。"
嘉靖依然看着奏本:"文帝之贤,文景之治,后世莫不颂之,你却在给皇上的奏疏里引用狂生贾谊之言,求全苛责,借攻讦汉文帝以攻讦当今圣上。如此贤明之君尚且如此攻击,你心目中的贤明之君是谁?"海瑞:"尧、舜、禹、汤!"
嘉靖目光一闪刺向了他:"李清源问的是三代以下。"海瑞:"臣的奏疏里已经说了,三代以下汉文帝堪称贤君。"嘉靖又把目光望向了奏本:"李清源问"你既认汉文帝为贤君,为何反责文帝优游退逊,多怠废之政",这话是不是影射当今皇上?"海瑞没有回答。"为什么不回话?"嘉靖的目光依然在奏本上。"此言不值一驳。"海瑞回道。"不值一驳还是无言回驳?"嘉靖的目光终于又望向了海瑞。海瑞:"我的奏疏他们没有看懂,也看不懂,因此不值一驳。"嘉靖:"好大的学问。有旨意,你必须回驳。""那我就说。"海瑞提高了声调,"汉文帝不尊孔孟崇尚黄老之道,无为而治,因此有优游退逊之短,怠废政务之弊。但臣仍认文帝为贤君,因文帝犹有亲民近民之美,慈恕恭俭之德,以百姓之心为心,与民休养生息。继之景帝,光大文帝之德,始有文景之治。当今皇上处处自以为效文景之举,二十余年不上朝美其名曰无为而治,修道设醮行其实大兴土木,设百官如家奴,视国库如私产,以一人之心夺万民之心,无一举与民休养生息。以致上奢下贪,耗尽民财,天下不治,民生困苦。如要直言,以文帝之贤犹有废政之弊,何况当今皇上不如汉文帝远甚!"嘉靖拿着奏本的手僵在那里,脸色也陡地变了。
海瑞依然大声说道:"大明朝设官吏数万,竟无一人敢对皇上言之,唯我海瑞为皇上言之。我如不言,煌煌史册自有后人言之!请大人转问李清源,转问那些要驳斥我的百官,他们不言,我独言之,何为影射?我独言之,百官反而驳之,他们是不是想让皇上留骂名于千秋万代!"嘉靖却两眼虚了,望着牢房上方的石顶,良久从腹腔里发出了幽深的声音:"照你所言,我大明君是昏君,臣皆佞臣,独你一人是忠臣贤臣良臣?"海瑞:"我只是直臣。"
嘉靖:"无父无君的直臣!"
海瑞看见了那人眼中寒光里闪出的杀气,依然镇定答道:"大人能将我的话转奏皇上否?"嘉靖:"说!"
海瑞:"我四岁便无了父亲,家母守节将我带大,出而为官,家母便谆谆诲之,"尔虽无父,既食君禄,君即尔父"。其实岂止我海瑞视皇上若父,天下苍生谁不视皇上若父?无奈当今皇上不将百姓视为子民,重用严党以来,从宫里二十四衙门派往各级的宦官,从朝廷到省府州县所设官员更是将百姓视为鱼肉。皇上深居西苑一意玄修,几时察民生之疾苦,几时想过我大明朝数千万百姓虽有君而无父,虽有官而如盗!两京一十三省皆是饥寒待毙之婴儿,刀俎待割之鱼肉,君父知否?"这番话海瑞说得心血潮涌,声若洪钟,将一座镇抚司诏狱震得嗡嗡直响!但见那人的脸一下子白得像纸,牙关紧闭,坐在凳子上一副要倒下去的样子,偏用手抓紧了桌子。海瑞也发现了,关注地望着那人。
就在这一刻,海瑞发现那人的脸由白渐渐转红,又看见他的鼻孔里慢慢流下了鲜血,紧接着嘴角边也流出了一缕鲜血。
海瑞也惊了,大声喊道:"来人!"立刻便是急促杂沓的脚步声,跑在最前面的是那个石姓秉笔太监,紧跟在后面的是几个提刑太监和锦衣卫。"皇上!"石姓太监立刻扑了过去,掏出一块白绢掩住了嘉靖还在流血的鼻孔。所有的太监和锦衣卫都环绕着跪了下去不知所措。"抬椅子!抬着椅子立刻送太医院!"石姓太监大喊。提刑太监和锦衣卫们一窝蜂拥了上去,连椅子带人抬了起来,向牢门外慌忙挤了出去。
一阵锁链锒铛乱响,海瑞已经跪在了那里,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恐慌,直望着被抬出去的嘉靖。
"停了!"抬出牢门外的嘉靖憋着气又喊出了这两个字。抬着椅子的脚立刻停在那里。
嘉靖的背影:"海瑞!"海瑞跪在地上:"罪臣在!"嘉靖的背影:"朕送你八个字:"无父无君,弃国弃家"!"海瑞趴在地上,一言不答。
嘉靖也无话了。
石姓秉笔太监:"赶快抬走!"一阵风,嘉靖被抬离了牢门。
海瑞慢慢抬起了头,望着空空的牢门外,眼眶中闪出了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