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妃:"常言道"此一时彼一时"。又说道"事在人为"。你拿现在跟过去比本就不对。过去都是严党在江南以国谋私,他们干了那么多坏事,自然不会有好下场。你拿高翰文跟沈一石比更不对。沈一石一个商人,只知道唯利是图。高翰文是两榜进士出身,至少身在江湖心里还想着朝廷。他既想着替朝廷做事,朝廷便不会亏待他。怎会像你担心的那样,落一个沈一石的下场。"这番话如此堂皇,李妃又说得如此决断,芸娘心底明知不对,却无话可回,那心也就一下子凉了,只好怔在那里。
李妃正颜说了刚才那番大道理,又露出了笑容,温言说道:"嘉靖四十年你曾经帮过朝廷的忙,那时我就记下你了。于今高翰文要为朝廷要为王爷做事,你又肯把心里的话都对我说了,往后我和王爷都会关照你,关照高翰文。王爷是储君,大明的天下总有一天让王爷来治理。好好干,干几年帮朝廷渡过了难关。到时候我替你做主,给你封个诰命,让高翰文也回朝廷重新任职。让你们夫妻风风光光地回高家去,看谁敢不认你这个媳妇,不让你们认祖归宗!"再冰雪聪明,毕竟是女人,毕竟面对的是大明储君的妃子,听她说完这番话后,芸娘的眼睛慢慢亮了,似乎真看见了若干年后的希望。
李妃又拉起了她的手,笑着放低了声音:"你刚才说要求我,我倒真有一件事要求你,就看你给不给我的情面了。"芸娘惶恐了,被她拉着手连忙站了起来,便要下跪。"不要跪了。"李妃拉住了她,"坐下听我说完。"芸娘只好慢慢挨着椅子坐下了:"娘娘有什么吩咐,但说就是,民妇一定从命。"李妃又笑了一下:"这件事说不上从命不从命,只是一件私事要你帮忙。"芸娘见李妃如此贴心体己,立刻感动了:"娘娘请说。"李妃轻叹了一声:"我已经跟你说过,我也是出身贫家。列祖列宗的规矩大,凡是后宫的娘家最多封个爵位,从不给实职,又不许经商,更不许过问朝廷的政事。你们外面人不知道,就是现在宫里的好些娘娘们,她们娘家都穷得不像样子。""民妇知道了。娘娘的娘家有什么难处,需要花费,民妇明天就可以敬送过去。"芸娘立刻表态了。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李妃却脸一沉。芸娘怔住了。
"你是好心,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李妃又缓和了脸色,"我有个弟弟,蒙皇上恩典封了个都骑尉,在朝廷不能任实职,我想让他去南直隶,兼个收税的闲差,这还是可以的。你们去了淞江替朝廷经营棉业,我这个弟弟就可以也帮你们做点事。一来让他历练历练,二来你们有了什么难处,他也可以直接写书信告诉我,我也好帮你们。"芸娘倏地站起了,那颗一直悬着的心这时有一大半放到了腔子里,激动地答道:"娘娘这哪是求我们,这是在着实关照民妇夫妻。娘娘放心,国舅爷跟我们在一起一天,我们便会悉心敬他一天。"李妃也站起了,笑得灿烂起来:"这下不会担心你丈夫又是什么海呀浪的了吧?"芸娘也陪着笑了,但不知为什么,这一笑心里又突然冒出了一阵寒意。
昨夜圣驾不愿迁居,京城震动。玉熙宫精舍,当夜伺候圣驾的黄锦也是一夜都不敢合眼,子时好不容易跪求嘉靖到龙床上卧了,担心他怒火伤肝后又染了风寒,便捧出锦被给他盖上,却被嘉靖扔下床来。亏他仗着一点笨忠的身份,扔下来又盖上去,往返数次,嘉靖也只得受了。
黄锦便在几只香炉里添了一些檀香,又添了一些沉香,都吹燃了明火,使精舍温暖如春。
寅时了,天最黑的时候,黄锦知道卯时陈洪要来轮值,便赶紧把药煎了,滗进碗里,捧到床前:"主子万岁爷,该进药了。""从今天起朕不吃了。"嘉靖面朝床内躺着,撂出来这句话。"主子。"黄锦捧着药碗在床前跪下了,"他们跟咱们过不去,咱们可不能跟自己过不去。过了这四十九天,主子百病不侵了,再慢慢训导那些人。仙体不和,主子连跟他们生气的精力都没有了。"嘉靖身子慢慢动了一下,却依然没有转身,突然唤道:"吕芳。"黄锦一愣,接着答道:"主子,吕芳在南京呢。"嘉靖也默了一下,知道自己脱口叫错了,却执拗地接着说道:"朕叫你吕芳你应着就是,哪有那么多啰唆!"
黄锦又是一愣,只好答道:"是。回主子,奴才吕芳在。"嘉靖:"你说今儿天亮京官们的贺表都会呈上来吗?"黄锦:"回主子万岁爷,一定会呈上来。"嘉靖又沉默了片刻:"是呀,裕王亲自出马了,比朕管用啊。吕芳,你跟裕王那么多来往,你说是不是?"黄锦要哭的心都有了,又不得不答:"主子,我们这些奴才都是断了根的人,心里既忠主子,便要忠主子的儿子,父子同体,忠裕王没有错。"嘉靖翻身坐了起来,直勾勾地望着黄锦,皮笑了一下:"你毕竟不是吕芳哪。要是吕芳便说不出你这个话来。看你说了直话,朕进了这碗汤药。""主子万寿!"黄锦笑了,双手把药碗举了过去。嘉靖接过药碗一口喝了,见黄锦又端来了温水,直接用口在他手中含了一口温水吐进药碗,递回给他,又接过呈来的面巾擦了擦嘴:"几时了?"黄锦:"回主子万岁爷,快寅时末了,陈洪该会领着徐阁老将百官的贺表送来了。"嘉靖:"赶紧把药罐子收拾了,开一扇窗,把药气散出去。""那主子得先披上衣。"黄锦答着,拿过早就备在一旁的棉布大衫给他披上,这才一边收拾药碗药罐到角落里一个柜子中藏了,锁上,然后去开了东面一扇窗。最寒冷的时候,那夜风吹进来黄锦打了个冷颤:"太冷,主子还得加件衣。"边唠叨着边又从衣柜中拿出那件皮袍大氅给嘉靖披上。嘉靖也觉着冷,两手抓住衣襟往里面紧了紧。"奴才陈洪伺候主子万岁爷来了!"陈洪的声音在大殿门外竟早了一刻响起了!嘉靖眉头一皱。"神出鬼没的!"黄锦忍不住骂了一句,无奈只好去关了那扇窗户,又去把几只香炉的火用铜管吹火筒吹大了,这才过去把嘉靖身上的皮袍大氅取下来慌忙叠了放进衣柜。走回床边替嘉靖穿了鞋,扶他站起走到蒲团前坐下。
嘉靖开始在脱棉布大衫。"这件就不脱了吧?"黄锦想拦住嘉靖。嘉靖已然脱下:"收了。"黄锦叹了口气,只得将那件棉布大衫又拿到柜边放了进去。嘉靖身上又只剩下了两件丝绸大衫了,黄锦将两只铜香炉往蒲团前移了移。"奴才陈洪伺候主子万岁爷来了!"陈洪的声音又在大殿门外叫唤了。"开门吧。"嘉靖闭上了眼睛。黄锦又拿了好些檀香沉香添进香炉,看着燃了这才跪下磕了个头:"主子,奴才去了。"
嘉靖依然闭着眼:"去吧。"黄锦从里面拔了闩,把一扇沉重的大门拉开了一线,陈洪早已不耐烦,从外面用脚往里面一顶,那门推得黄锦一个踉跄。黄锦来了气,刚想跟他较劲,可一看又较不上劲了。但见陈洪双手捧着一摞小山般高的贺表站在门口,一脸急着邀功的样子。"百官的贺表都来了?"黄锦没了气,望着那摞贺表问道。
陈洪:"不为了这个我这么急干什么?"黄锦又望向门外:"徐阁老没来?"陈洪已然跨进了门:"你管得太多了吧?走你的,把门带上。"黄锦忍了那口气,出了门,把殿门带上了。"真是!"陈洪又嘟哝了一句,捧着那摞贺表,就像捧着大明的江山向精舍门口走去。
陈洪把那摞贺表整整齐齐摆在了御案上,然后满脸堆笑地从一只香炉里提出铜壶,把热水倒入金盆,绞了一块热面巾,这才走到嘉靖面前跪了下来:"主子大喜,先温温圣颜。"说着便抖开热面巾替嘉靖揩着脸,揩完了忍不住说道:"主子睁开龙眼看看,京官们的贺表一个晚上都来了。"嘉靖依然闭着眼:"徐阶呢?"陈洪早就想好的,这时低声答道:"正要上奏主子,奴才没叫徐阁老一起来,先让他在值房候着,因有件事要先奏陈主子。""什么事?"嘉靖这才睁开了眼。
陈洪:"昨夜内阁那些人奉着裕王爷去见了那些官员,那些官员全都哭了。"嘉靖:"就这个事?"陈洪:"还有件怪事。子牌时分徐阶、张居正陪着裕王爷回府见了两个人。"嘉靖:"说下去。"陈洪:"主子哪里知道,那个人是高翰文,和他那个当艺妓的老婆--就是曾经跟杨金水和沈一石都有一腿的那个艺妓。"嘉靖:"知道为什么见他们吗?"陈洪:"奴才正安排人在查。"嘉靖乜了他一眼:"慢慢查吧。""是。奴才一定查个水落石出!"陈洪大声答道,"可不能让他们那些人把裕王爷都牵到是非里去。"嘉靖正眼盯向了他:"难得你如此上心。"陈洪:"主子千万别这样说,主子的江山奴才应当替主子上心看着。"嘉靖:"上心好。现在替朕再上心去做件事。"陈洪:"主子吩咐。"
嘉靖:"立刻去朝天观,把那个冯保送回裕王府去,照旧当差。""主子……"陈洪好不惊愕,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嘉靖又闭上了眼:"立刻去。""是……"陈洪提着心里那只吊桶七上八下爬了起来,再退出去时,脚便有些像踩在棉花上。
劳累了大半夜,裕王直到寅时初才上床歇息,刚刚将息好些的身子又觉着虚弱了。裕王府里面传出话来,今天早上必须安静,除了宫里的旨意,任何事都要候到午后才许禀告王爷。
这时也就是辰牌时分,前院那些早起当差的太监宫女一个个便都蹑手蹑脚,互相以手示意,招呼着各自安静。就连铲雪扫雪的太监都不敢用铲子扫帚了,一个个蹲在地上,用手捧开正门通往里面那条石路上的雪。
偏在这时,大门外震天价响起了鞭炮声!前院的太监宫女们都吓懵了,里院立刻跑出来一个管事太监:"怎么回事!说好了王爷在安歇,谁放鞭炮!"
话音未落,门外守门的禁军头目急忙跑进来了:"有旨意!快开中门!开中门!"那管事太监省过神来,跟着喊道:"快开中门,迎旨!"几个太监慌忙跑到正中的大门抬下了那根粗粗的门杠,一边两人,拉开了那两扇沉沉的中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