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箫声尽处两销魂
黄沙漫漫铺心路,戈壁茫茫掩雪山。
红柳深处,还忆旧时无语垂鞭,风尘仆仆自江南一路向北,只为了心里刻骨的牵念。
客栈正在整修,沉醉走进去,还未开口,便听见一声惊喜交加的呼喊:“陆姐姐!”
抬头望去,却是一张熟悉的面孔,露着一对可爱的虎牙,正瞅着她笑。
她莞尔:“初一,又见面了。”
初一已经跑到她身边,好奇地问道:“陆姐姐你怎么又来了?又要去宁远吗?”
沉醉一笑:“我来找人。”
“找人?”
“找一个人,因为他欠我一个承诺。”
“喔,”初一挠挠头,有些惊讶地看着她脸上异常柔美的笑容,“你要是不急着走,我这就给你收拾一间客房去,虽然这客栈现在在整修不开张,但你是我姐姐,回头我跟新老板讲一下总是可以的。”
沉醉笑着点了下他的额头:“你个鬼灵精。”
初一嘿嘿一笑,带着她上楼,嘴里还叽喳个不停:“咱们的新老板可神秘着呢,按说在这偏远的地方,客栈凑合就行了呗,他不只花重金买下不说,还请了工匠专门来设计,据说是要建成塞外江南的味道,啊,对了!”
他忽然一声惊呼,沉醉被吓了一跳,却见他转过身,表情迫不及待:“今天客栈的牌匾刚送过来,你知道上面写什么字吗?沉、醉、楼!居然和陆姐姐你的名字一样。”
沉醉的脚步瞬间顿住。
她扶着楼梯,身子忽然一软,手心也沁出汗来。
半晌,她抬头看着一脸疑惑的初一,轻声问道:“你可知,你老板叫什么名字?”
初一皱眉回想:“大伙都还不知道,前天厨房小六当兵的三哥来看他,撞着了老板,居然跟大伙说老板长得特别像护国公,也许就是,咱们自然是没人信他的,你想啊,堂堂叱咤沙场的护国公怎么可能跑这来开客栈……”
初一还说着什么她再也没有听见,只听见心里只剩一个声音疯了般的叫嚣着:是他!是他!是他!
——等边关太平了,我们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一起开个小酒楼,你做菜,我掌柜,可好?
还记得那夜,她这样提议,他望着她点头,目光温暖,流露着向往。
她说过的话,他从来不曾忘记。
就如他与她之间的点点滴滴,一起走过的黑夜和白昼,一起分享的眼泪和笑容,一直也在她心里,一层又一层地堆积。
“等等,”走进房里安置下来,她转身叫住正要离开的初一,“等你们老板回来,让他来找我,我想和他商量让我多住一阵子。”
初一一愣,旋即“哦”一声。
朦胧中,觉得有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地抚过她的脸。
这么多天从南到北不停地奔走,体力透支得厉害,明明想醒过来,却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
杨恪望着她眼下的阴影,心疼地蹙眉,然后替她掖好被角,静静地坐在一旁看她沉睡。
刚回来,就听见初一说有个人在等他,名叫陆沉醉。那一刻,他失态得不顾周围人的目光,匆匆奔上楼,却在她门前情怯。
他不知道她为何又找来,他害怕她怨他放手,也害怕她会指责他一直以来的欺瞒。
推开门,迎接他的却是一室安静。床边的香炉氤氲了清淡温馨的暗香,薄帐里,是她恬淡柔美的睡颜,一只纤足习惯性淘气地伸到被外,肌肤欺霜赛雪,惹人遐思。而她却径自睡得酣甜,仿佛天塌下来也碍不着她,一如那些夜里,她在他怀里的样子。
眼中忽然涌上一阵酸热,他仰头,一点点眨去失控的泪花。
万水千山走遍,她终于又在他的眼前,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感,在胸臆里冲击,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杨恪。”慵懒的声音,带着点娇嗔。
他以为是记忆让他出现了幻听,转过头,却见她趴在床上,枕着下巴望着他。
“醒了?”他的声音忽然有些哑。
她点头。
“你来做什么?”他问,喉咙紧涩。
“我来,是想找我心爱的人,问他,当时的承诺可还记得?对我的心是否一如从前?”
他握着她的手,放在他胸前,表情温柔得让她心酸:“所有的承诺,还有你,都一直在这里。”
“那么,你来做什么?”她问,微笑着落泪。
“听说你要多住一阵,我想问,是多久,房钱怎么算?”
她望着他,缓缓开口:“杨老板可缺掌柜?如果缺,我想我可以胜任,就拿薪资抵房钱,你看如何?”
“做本店的掌柜,可要替我算一生的帐。”他笑,眼眶微红。
“成交。”绽开一抹极美的笑容,她扑进他的怀里。
久违的温暖怀抱,紧紧地环住她,像是环着一个失而复得的绝世珍宝。
冰雪消融,春来潮涨,浩荡的甘泉河在夜色中波光粼粼。
放眼望去,两岸是一望无垠的草原,青草被风吹得飘扬,在银色的月光下,恍如潮起潮落。
“真的好美。”沉醉惊叹。
“我几时骗过你。”话音刚落,他顿觉失言,然后瞧见她已哀怨地看着他。
“你骗我还少?”她佯怒。
他把她拉进怀里,轻声道歉:“对不起。”
她忆起往昔,蓦然心酸。
“问君何事轻离别,一年能几团圆月。”她轻叹,微怨地看着他:“为何知道爹转好了,也不来找我?”
他的怀抱一紧,许久低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不管你爹是不是我真心要杀,只要他有什么意外,你都不会再原谅我,本来是要带你去江南的,可那天收到萧沐的信,我的希望一下子破灭,我难以想象,如果带你过去,让你又一次经历生离死别,你将会如何恨我。后来知道他转好,我却再没勇气去找你,因为我永远忘不了那天我把你独自留在街头,你那惊痛的神情,我怕你会怨我就这样抛下你。”
“傻瓜。”她轻骂,眼泪涌了出来。
这份感情,他们都爱得这样小心翼翼,这样忐忑不安,太珍惜,却差点因此错过。
一阵马蹄声忽然自远方传来。
月色下一群马队飞驰而来,在他们身前停下。
沉醉看清眼前一步步走来的人,顿时怔住。
“我可以和她单独说会话吗?”殷彻看着杨恪,语气却是不容拒绝。
杨恪淡淡一笑,看了沉醉一眼,转身走开。
沉醉看着他离开的身影,有些局促。
“你就是拿背影来对待远客的吗?”倨傲的声音里,有些不悦。
“你……”她转身看着他,蓦然失言,心里一酸。
他缓缓走到她身前,抬手拈起她垂落的鬓发,如他从前总爱对她做的那样。
“你幸福吗?”他开口,声音沙哑。
她鼻子一酸,点头。
“有时我真的恨你,就这样逃离我。我问过自己无数遍,是我不够爱,还是因为燕华的事伤了你的心?可方才看见你们相依的身影,看着你望着他的神情,我才知道,从始至终,你的心里就只有他一个人。而我,只是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也许很多年后,你会想起有这么一个人,曾深深地爱过你,但却想不起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
她摇头,泪水不可抑制地掉在他胸前。
她想说,她不会忘,她永远不会忘记酒楼初逢那个神情倨傲的男子,永远不会忘记在她最无助时那个温暖的怀抱,可喉咙却像被卡住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不必觉得愧疚,也无需觉得难过,燕华说得对,爱从来都只是一个人的事情,你不爱我,并不代表我所做的一切就失去了意义,恰恰相反,我快乐过,我痛苦过,我自己知道,就够了。”
他的神情,依旧那么骄傲,那么固执,她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过了许久,她才讷讷地开口:“燕华好吗?你要好好待他。”
他笑,笑容异常苦涩:“陆沉醉,我该感谢你的大方吗?我说过,只有你,是我想要的,”他忽然举起右掌,“我殷彻,以承宛太子之名发誓,来日若登基,终身不立后。”
她震惊:“你疯了!”
他冷然一笑:“我疯了么?我只知道,我送出去的东西,从来不会收回。这后位,你若不希罕,我便让它废着,除非我不当这皇帝!”
她怔住。
——水驿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拼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
尤记得,无忧阁里,那个戏子清冷的声音悠悠地唱。
——再顾连城易,一笑千金难买。
尤记得,葡萄美酒夜光杯,他一扬手推在她眼前,只为了逗她一笑。
——我要你的谢谢有什么用?你能为我做什么?
尤记得,她有心疏离,他脸上的难堪和强撑的冷漠。
——喜欢一个人,不是用时间长短来计算的。若你每思念他一次,我便思念你十次、百次,你的心,可会输给我?
尤记得,他执意要她的心,柔情似水。
——我生辰,这份给我自己的礼物,你看如何?
尤记得,他为她揽下满湖冰月。
——蛾眉参意画,绣被共笼薰。别人小窗画眉,我独醉胭脂,不错呀不错。
尤记得,他替她抹胭脂,笑容邪美。
一阵夜风拂过,吹起了她的发,吹起了他的衣摆,她望着眼前这个俊逸的白衣男子,心知有些东西已经随时光流逝,那些欢笑嬉闹的瞬间,那些心酸黯然的片断,再也寻不回。
想再说什么,到嘴边却只剩哽咽。
而他却不再看她,翻身上马,目光看着远方:“你婚嫁之期,不要告诉我。刘琛当日通承卖国的证据我已传递给南昭皇帝,就当是我的贺礼。从今往后我不想再知道你的任何消息。”
说完,他狠狠扬鞭,绝尘而去,身后的侍卫跟着他,从她眼前呼啸而过。
她目送着他孤单的身影渐渐远去,笑着落泪。
注定负他,此生不闻不见,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身后宽阔的怀抱环住她,温暖的吻落在脸上,轻轻吻掉她的泪水。
“走吧,我们回家。”杨恪将她抱上马,将她牢牢地锁在自己的胸前,扬鞭而去。
浩瀚的星空下,辽阔的草原上,马儿驰向各自的方向,渐行渐远,夜风中,只有悠扬的箫声,缠绻在人心里,久久不散。
全文完